“你說,皇帝心裡,到底有沒有——郡主?”德妃放下杯子,看著柳嬤嬤。
柳嬤嬤沉吟著:“娘娘這些年不也看著,陛下對郡主最多也就是那樣了,都是郡主追著陛下跑。都是年紀不大的年輕人,郡主轉頭看上旁的人,兩個人也就散了。”
“那你看,陛下對鳴佩這丫頭呢?”太後又問。
柳嬤嬤皺了皺眉:“依老奴看,陛下心裡隻有國事,不在這些小兒女事情上費心。”
太後撫著精心養起來的長指甲,好一會兒才說:“這樣才好嬤嬤也見過,皇族徐家出情種,太祖皇帝對端敬皇後,就是嫡子死了,太祖也要給嫡孫把路鋪下去。”四麵強敵環繞,不能不傳位給元和帝,但見過世祖給閔懷太子怎樣鋪路的,就能明白什麼叫拳拳苦心。給元和帝娶的皇後,是拿住了元和帝的人,也是會支持叔傳侄歸位正統的人。就這樣,太上皇最後還要留下遺詔,讓元和帝的嫡女平陽公主子嗣與閔懷太子的子嗣結百年之好。這是要把元和帝這一脈與嫡出一脈揉在一起。種種苦心,以至於最後即使閔懷太子滅了門,太祖皇帝給他留下的後手,也讓看似穩坐帝位的元和帝焦頭爛額,愣是讓大胤差點分崩離析。
“太祖這樣睿智的人,是想不到一旦生變的後果嗎?太祖當然能,但就是要讓端敬皇後的嫡出一脈繼承這天下。到了元和帝,又是這個樣子,他定太子,都得定個對孝懿皇後女兒最好的。”元和帝多狠辣的一個人呀,唯一的弱點就是孝懿皇後,唯一的柔情都給了他們的女兒平陽。
說到這裡太後撫著指甲的手頓住了,柳嬤嬤也不敢吭聲,到了先帝,也還是一個樣子。皇族徐家代代出情種,還出瘋子。
先帝的話,就快戳到太後的肺管子了。柳嬤嬤隻好把話岔開,低聲道:“當年開國,有方士說如不能保住嫡出正統,大胤恐會五世而斬。”
太後不屑地嗤了一聲:“這些話如何信得。”
太後繼續道:“好在,這一代沒出在皇帝身上。皇帝,雖然脾氣——,但總算是明白道理,也還聽哀家的話。”
柳嬤嬤趕緊道:“陛下多孝順呢,娘娘實在對陛下要求也忒嚴格了些,要老奴說陛下這樣聽話的孩子隻怕整個大胤都不多。”
太後終於帶出了些笑影:“如今不同以往了,哀家也不能多說惹他厭煩。”
“娘娘這是哪裡的話?陛下隻有孝順娘娘的!”
“等哀家壽辰過後,也該給鳴佩這孩子個名分了”
養心殿裡早已經換了一班奴才,前麵殿堂還是先帝時期樣子,尤其是禦書房幾乎沒動。隻是不同於先帝時期,先帝時候除非郡主過來,不然就是七月天氣也是從不用冰的。而陛下身體強健,養心殿裡早早就擺了冰,才走到廊下,就能感覺到內殿裡撲出來的涼氣。
茶水房先前當班的奴才也留了幾個下來,負責帶著東宮過來的新人準備茶水點心。不過是一夕之間,養心殿就換了主人,過來的奴才捧著茶盤越發小心當差。隻是走進書房還有些恍惚,連長榻上的炕桌都沒有換,榻旁案幾上還有半年前郡主翻過的話本子,依然原樣放在那裡,並沒有人收起來。
可養心殿當差的奴才都知道,郡主是再也不來了。
陛下每日每夜地批閱奏章,乏了就找幾個侍衛去練功房裡打一陣子,全當活動筋骨。吉祥把陛下的茶盞托盤遞到高升手裡,悄悄往門邊站了,看到陛下隨意斜靠在長榻上,顯然是剛剛從練功房出來,已經沐浴過,頭發並沒有擦得很乾,發梢還微微滴著水,合著眼睛,也不知是養神還是睡了。
吉祥接過高升遞過來的水壺時忍不住說:“高公公,要不要叫兩個宮人進來給陛下好好把發擦乾。”高升忙搖手,本就低的
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陛下現在不耐煩讓彆人給他做這個,上次玉蘭那丫頭看陛下就這樣睡過去,不過略——陛下直接讓人出去領了板子。”從此養心殿留下來的宮女,也都知道了陛下的規矩:沒有吩咐的事情不要做。
高升沒說的是當時陛下一把攥住了玉蘭的手腕,結果睜開眼睛就生氣了。二十板子,玉蘭這會兒還沒爬起來當差呢。他當時看陛下的眼神,真怕陛下要讓人把玉蘭打死,好在陛下閉了閉眼又睜開,斂了情緒,直接就吩咐了句:“二十板。”
高升是始終跟著徐士行當差的,這兩年他才慢慢回過味來,發現一個非常驚心的事實。這也是為什麼,當時帶人收拾養心殿禦書房,他猶豫後沒讓人多動,尤其是郡主放在那裡的話本子,更是沒讓人動一點。後來他懸著心,陛下進來什麼都沒說。他的心一鬆又一緊,從此當差越發小心。
八月初十,太後的壽辰安排在建極殿,雖無歌舞音樂,也是內務府下設十三司準備了快兩個月的。臣子們攜內眷前來,隻見殿前搭了高台,菊花堆得寶山一樣,其中多少名貴品種,有些明顯是皇宮花房為了太後壽辰催開的名品。英國公府的老太太帶著英國公夫人和鳴佩等人一到,更是立即被圍籠在人群中間。現在想見一麵都難的人,這個機會見到了怎麼能不好好奉承。
坤儀郡主和陸辰安一起過來的,看到英國公府那邊熱鬨的景象,至少表麵看來,隱有烈火烹油之勢。鳴佩更是含羞低頭,周圍都是誇英國公府會調理人,“看看,真跟老太太的親孫女一樣”,英國公老太太立即笑道,“我可就是當親的疼的,這孩子心實厚道,我這個當祖母的可要給她做主的,不能讓人欺負了去”。
這話說出來就耐人尋味了。
恰恰剛剛有人提到鳴佩姑娘的年紀,又有人隱約提到“這樣好人早就被人瞧中了”,他們隱隱約約也聽說是陛下的人。陛下如今後宮空著,“陛下的人”可就眼前這一個。這句不能給人欺負了去,也不知英國公府老太太這話說的是入宮給的封號不能被彆人壓了去,還是說的——
此時眾人已經看到過來的坤儀郡主。
看樣子郡主和陸大人果然如同外麵說的感情好,說是陸大人下了值很少會同人應酬,都是直接回府。有人羨慕,有人不屑,“還不是郡主”,那意思就是郡主悍妒、管得嚴。此時看到兩人相攜出現的場合,其他人儘管說著話,眼睛也是忍不住一次次飄向這兩人,似乎想從兩人中看出些貓膩。
就見旁邊丫頭不知提到什麼,郡主蹙了蹙眉頭,不太高興的樣子。這樣好日子,也就坤儀郡主還敢蹙眉,露出不高興的表情,其他人哪個不是一片喜氣洋洋,不管多少糟心事此時都是一副能為太後上壽就喜不自禁的樣子。
坤儀郡主果然還是坤儀郡主。
此前多少婦人小姐私下議論,尤其是謝嘉儀從先帝喪禮後完全閉門不出,更是讓不少人相信郡主不是以前的郡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要說徹底變了格局的皇室後宮。
現在看來,郡主身上還是有些什麼不一樣的,但郡主的恣意隨性,看樣子可是一點都沒收斂。眾人又看向英國公府那邊,都知道英國公府的義女跟郡主可是不睦的。這些人都是有耳目的,哪個不知道當時滿京城都在講的話本子裡那個罰東宮義婢的貴人就是郡主呢。更不要說之前的大覺寺,之後的京城朱雀街。
而且,英國公世子世孫當時的肥差可就是郡主弄掉的,給換上了太傅家的世子爺,後者憑著這個差使剛入朝就升了。上升勢頭,也隻比狀元郎兼郡馬陸大人差些,這兩人可是把其他人都遠遠甩下去了。
那英國公府裡能不恨?接著又出了南邊這場災,被郡主的福氣給攔住了,唯獨徹底傷了英國公府本家根基,連世襲罔替的資格都丟了,就說事情不怨郡主,那英國
公府也得狠狠記上郡主一筆,不是她那個夢,他們能跌得這麼慘?
這麼一想,要不是坤儀郡主這一出出,此時朝廷是個什麼局麵還真是難說。那些老臣們可不像後宅女子,琢磨的是郡主和英國公府義女、老太太的關係。他們琢磨的是郡主和太後的關係,是英國公府的勢頭,是新朝的格局。突然意識到如果不是郡主這一係列操作,此時大胤動蕩,新帝再是忌諱外戚,能用必用的也是英國公府的人,那麼國公府就不是此時的烈火烹油,而是真正的扶搖直上,外戚之勢一旦成了,隻怕連陛下都隻能調和無法彈壓了。
如此一想,不少老臣也多看了一眼坤儀郡主。這真是——亂拳打死老師傅,英國公想通這一出,那真的能恨毒了坤儀郡主。
女子們隻顧著低聲交換道,“看樣子郡主郡馬果然感情好”,看看郡馬一句話,郡主就笑了。“人前誰家夫妻感情不好”,說話的人自己夫君在家裡日日宿在妾那裡,也隻有正事商量的時候來正房坐坐,說完話就走,到了人前還不是扶著她下馬車,笑著聽她說話。
但即便這樣說,她還是有些酸酸得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郡主和郡馬的眼神裡望向彼此,都有光。
謝嘉儀這邊,她一眼看到本該九月裡才開的菊花名品雪美人,怎麼這會兒就給擺出來了,定睛一看還不止雪美人,好些這會兒不該開的,都被花房催開擺出來了。好像京城明月樓裡被迫迎客的姑娘,一個個在這日都被從花房搬了出來。
可能怎麼著,現在皇宮都是人家的了。彆說這些菊花,太後就是跟前世一樣,把皇宮裡的海棠花都讓人砍了,也不過就是太後娘娘捂著胸口說一句“欽天監裡算出來這些海棠妨克哀家,哀家就是再舍不得,也得砍了去了”,當時氣得謝嘉儀都笑了,有病不看太醫找欽天監,這是正常人能乾出來的事兒。
陸辰安看一堆喜氣洋洋的臉中就眼前人微微嘟著嘴巴不高興,忍不住笑道:“幾盆菊花就心疼了?要不是先帝護著你,這會兒你都給人催開了擺上去了。”
說到這裡陸辰安想到昨晚謝嘉儀在帳子裡拿出那顆太後覬覦的東珠給他看。他總覺得,太後對郡主的敵意不光是因為國公府。如果是因為娘家,他雖沒見過太後,但一個宮裡醫女,能上妃位,還能養出一個太子,最主要的是養住了,她就絕不簡單。這樣一個人,要對付郡主該有的是法子。可她居然從那顆珠子入手,可見這顆珠子一直在她心裡記著。所以,她到底記著的是這顆珠子,還是記著的是當年擁有這顆珠子的人呢?好像四平八穩的太後,一旦觸到郡主,就有刺兒控製不住地伸出來。能讓一個深宮裡的女人生出這樣藏不住的刺兒的,不會是利益,更可能是感情
他又低頭看了眼聽了他的話笑了的謝嘉儀,這人啊,看著一臉機靈樣,也太容易哄了。他簡直不敢想下去,如果太後一直藏著這樣一個紮心的刺兒不露出來,像以前他聽到的,長春宮與海棠宮最親近,待到有一天太後不需要藏著的時候,全無準備的謝嘉儀會麵對怎樣的局麵。
陸辰安的眼眸閃了閃,想到那種可能,真是想抱著她護好她。這麼缺心眼,要不是運氣好,隻怕給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謝嘉儀靠近他,笑著壓低聲音道:“我知道她等著我給她磕頭呢。”說著笑臉一收,小臉一肅,他們這個太後娘娘想看她跪著真的跟瘋魔了一樣。
陸辰安看到她寬大的袖子垂在自己的手邊,忍不住借著袖子遮擋,捏了捏她的手,“那這樣好的日子,可要有人不高興了。”
還不是一般的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