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還在。
她還沒有走。
陸辰安能感覺到自己的緊張,他沉默地看著這堵高牆。
高牆外是另一個同樣沉默了很久的人。一片飛雪進了油傘下,撲在了謝嘉儀的臉上。她一個激靈,就醒了。
她謝嘉儀不是什麼賢良人,可她也不願意變成她最厭惡的那種人。如果她這麼做了,她跟上輩子讓她看見就犯惡心的張瑾瑜有什麼區彆呢?
人家胡姣好好的,到底是倒了幾輩子血黴遇到她這麼一個郡主,在人家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把那個本來會愛慕她一生的陸大人給搶走了。
謝嘉儀心道,陸大人是很好,再也沒旁人比他更好了,可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這樣好的人,我想要,彆人也想要呀。如果重生一世,就是搶了彆人的姻緣,彆說陸大人現在也許早已跟人情投意合,就是他們還沒來得及生死相許,我明明知道他們的姻緣,還要插足進去,又算什麼呢。我想要不離不棄的安順日子,胡姣也想要。憑什麼我就能奪了她的我既能奪她的,上輩子張瑾瑜奪了我的,我又憑什麼能理直氣壯厭惡她。
她抬頭看向傘外,雪花已經變成了雪粒子,細細碎碎落下來。
謝嘉儀看了好一會兒,才對如意道:“回吧。”
如意一愣,立即撐著傘跟郡主朝巷子口的馬車走去。
就在這時,旁邊那個角門吱呀一聲開了。
謝嘉儀驚得恨不得轉身就跑,但角門裡已經走出了讓此時的謝嘉儀避之唯恐不及的人。青衫落落,修長蒼白的手扣著木門,看向門外驚慌的紅衣少女。
他的目光很平靜,輕聲道:“咦,郡主怎麼在這裡?”
如意握著油傘的手動了動,覺得陸公子這樣子可不像驚訝。驚訝該什麼樣,就是不看他家郡主,看陸公子後麵那個明心就知道了。
那明心真的是相當驚訝。
公子突然披風也沒穿就站在了雪地裡,他趕緊進屋子又是找油傘又是找披風,他急得鼻尖都冒汗了,抱著東西出來,就聽公子說:“記住,咱們要出門買一刀紙。”
哪個字他都能聽懂,他就是不懂,為啥突然要出門買一刀紙。家裡紙多著呢。
等到角門一開,看到門外的郡主,他更驚訝了。
為啥冰天雪地的,郡主在他們家角門外?
為啥冰天雪地的,他家公子要出門買紙?
為啥冰天雪地的,能這麼巧?他家公子跟發癔症一樣突然要出門,結果就能遇到好久不見的郡主?
明心小小的心,盛著大大的困惑。這個往日在他眼裡非常簡單的世界,這一刻讓他非常迷惑。
謝嘉儀沒有回答陸辰安的問題,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為啥在這裡,她隻好問回去:“陸公子,為什麼這時候出門?”
陸辰安沒有說話,明心呆呆看著,這時候恍悟公子的眼神是讓自己說話,立即回道:“公子正要帶我出去買一刀紙。”
謝嘉儀嗯了一聲,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這時候意識到自己還沒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她忙也看向自己身邊的如意。
如意答道:“我家郡主追一隻雀兒,不知不覺就到了這裡。”
謝嘉儀一聽,對,就是追雀兒。如意就是如意,什麼時候都靠譜。她趕緊順著如意的話點頭。
陸辰安睫毛顫了顫,淡聲道:“這樣雪天,還有雀兒呢?”說著抬眸看向謝嘉儀,謝嘉儀被他黑淩淩的眼睛一瞥,頓時有種說謊被人看穿的尷尬,她覺得自己控製不住的臉龐發熱,心裡想著到底應該怎麼解釋大雪天有雀兒出來這件事,肯定有些雀兒餓得很了,雪天也要出來找東西吃吧再就是有些雀兒要是有了孩子,再冷也得出門啊再就是
她腦子亂成一團,又喊了聲:“如意。”
就聽她身後的如意鎮定回了聲:“有。”
謝嘉儀:
如意,畢竟還是如意。
你看如意說有,陸辰安就點了點頭。做賊心虛說的就是自己,都到了要說謊的地步就該藝高人膽大,無論對方反問什麼就咬住“有”。就是有雀兒,就是追雀兒來著。謝嘉儀暗暗點頭,就是這樣。
陸辰安忍不住翹了翹嘴角。
“郡主是要回去了嗎?”他輕聲問。
謝嘉儀嗯了一聲,禮尚往來也問:“你們主仆就這樣走過去?”這裡離德勝大街可距離不近,關鍵陸大人身子骨也不是多強壯,又下著雪。
明心抱著東西嘟囔了一句:“這時候也雇不到車了。”
這話說完,所有人目光都看著郡主那輛又大又暖和的馬車。
謝嘉儀:
她想陸大人這樣的人,一旦心有所屬,肯定不會跟旁的女子共乘一輛車。彆人可以拒絕,但她作為一個大氣的又要籠絡陸大人的郡主,她得客氣。
沒想到謝嘉儀客氣過後,就等著陸大人一拒絕她就說出那句,“那就就此彆過”。“那就——”剛出口,謝嘉儀就意識到陸大人沒有拒絕,陸大人說的是,“恭敬不如從命。”
她看著陸大人,納了悶了,“那就請上車吧。”
一直到車簾子垂下來,謝嘉儀都不知道陸大人到底怎麼回事。陸大人不該啊——她試探問道:“胡姑娘,還好嗎?”
陸辰安目光一閃,他直覺有些事情也許跟胡姣也有關係,他回道:“已經托付給陸家老太太照顧,內外有彆,我並不曾見過。”他現在是解元,一下子變成商賈陸家的金疙瘩香餑餑,隻要他春闈不出意外,他這個表妹在陸府就是貴客,斷然沒人敢錯待她的。待他金榜題名,入了官場,就更容易給她找戶好人家,也算對過世的人有了交代。
“你不曾見過?!”謝嘉儀可算明白為什麼陸辰安是現在這個不避嫌的態度了,他竟然沒見過他那個表妹,就給送到陸家後院了。
謝嘉儀的詫異讓陸辰安很意外,他解釋道:“她來的時候要齋戒上香,後來後來我就病著,病好了,內外有彆,我也在備考,也並沒有非見不可的理由。”說著又補充了一句:“我以前也隻是聽說有這樣一位表妹,也隻要求我將來能伸手拉一把,並沒有彆的要求了。”
他看見謝嘉儀似乎又有些不安,她不自覺的又把拇指關節放在唇邊輕輕咬著,似乎遇到了什麼非常棘手的事情。
“郡主?”他輕喚了一聲,不明白她為何緊張。
“啊?”謝嘉儀抬頭望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你該見上一見,她這麼遠來投奔你,你該見上一見”,說著自己肯定自己,還點了點頭,“你該見上一見。”
三次,陸辰安睫毛輕顫,郡主緊張的時候會把話重複三次。
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麼郡主會在意他這個表妹。
隻能順著她的話說,“我記下了,也是怕過了病氣,再者本就閉門讀書,想著明年放榜一塊兒見也是一樣的。”
“放榜?”謝嘉儀點了點頭,“放榜好。”
此時她被那個稱為宿命的東西攫住,前世陸辰安和胡姣就是秋闈放榜那日相見,這一世這麼多事情都改變了,兩人的相見居然依然會在放榜那日,隻是不同於前世,是春闈放榜。
他們宿命的相見,就是在陸大人金榜題名時。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是這樣嗎?所以有情人的第一麵,被命運安排在一個最好的日子。
謝嘉儀茫茫然望著陸辰安。
她改變了很多事情,卻改變不了某種宿命的安排。她簡直有些後怕了,如果剛剛,她動了歪心思,她會麵對什麼呢?明年三月春闈放榜,陸大人見到了他宿命中的女孩,一眼就是心意動,一動就是一生。可陸大人如果應了她,必然不會負她。他隻會刻意壓抑約束自己,這會是她想要的嗎?
陸大人壓得住自己的心意嗎?會不會依然有一天
她並不想在彆人的真情摯愛中當一個搬不走的絆腳石啊。
謝嘉儀怎麼能給他人作配。屬於她的故事再爛,她也得當那個唯一的主角。
至此,所有的掙紮都已經明了。謝嘉儀茫然的眼神漸漸明晰。
陸辰安看著她漂亮通透的眼睛好似蒙了一層霧,看著霧散,重新見到了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可是他卻覺得心慌,心一抽一抽地痛著,似乎有什麼離他遠去。
但他甚至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這種茫然無措的心慌所為何來。陸辰安覺得自己好似行走在迷霧中,他讀不懂她了。
陸辰安皺了皺眉,選擇了直接問:“郡主,可是覺得我這個表妹有哪裡不妥?”
謝嘉儀笑了笑,又是往日燦爛的模樣,“怎會?我覺得她同陸大人一樣,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謝嘉儀心道我得不到很好很好的人,那我就做那個為很好很好的陸大人鼓掌的人吧。除了南方水患,這一世至少我又多做了一件好事,我成全了一對有情人。
她笑得又甜美又苦澀。
馬車這時候停下來了,原來已經到了德勝街那間有名的文房四寶鋪子。陸辰安隻覺得,這段路這樣短,早知道他就選一個彆的借口了,把這段路變長一些。
可到了就是到了。
陸辰安下車躬身行禮,謝郡主相送之情。
聽到郡主說:“陸公子,我希望早日可以叫你陸大人。”
金榜題名入翰林,到時候陸公子就變成了陸大人。
陸辰安再次躬身一禮,抬頭的時候就見大紅色底海棠金線繡的厚重車簾已經落下,馬車轆轆行遠了。
他看著雪中越行越遠的馬車,甚至沒有機會問一句:下次什麼時候可以見到郡主呢。
有些話不能問,沒有資格,沒有立場,沒有機會。
明心撓了撓頭:“公子,咱們進去吧?”
卻聽到他家公子嗯了一聲,說得卻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