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永泰帝帶領皇族子弟以及百官南郊祭祀後,剩下的就是過年了。郡主府祭祖後到今兒,幾天又過去了,府中也從祭祖那天的沉寂中慢慢又恢複了往日熱鬨的樣子,外院有鐘叔帶著,內院有陳嬤嬤安排著,也為過年做著最後的準備。
一片熱鬨中隻有坤儀郡主還是蔫蔫的,不過強打精神笑一笑。幾個貼身伺候的心裡都明白郡主這是想家了,誰也不敢多說彆的,隻拿其他事情引郡主注意。但是這一年,似乎郡主格外孤單,往年能吸引郡主喜歡的東西,今年郡主也不過笑笑,給一句:“是有意思的,你們玩去吧。”
步步一手拎著會唱曲的八哥,一手提著會畫圈跳舞的雀兒,苦著臉對如意道:“哥,嬤嬤總說郡主長大了,原來長大了就是這樣,我覺得我都找不到能讓郡主開心的事兒了。看郡主樣子,我都想給主子表演畫圈跳舞了”
如意看著步步的樣子:倒也不用,會讓主子以為你腦殼壞了。
“沒有好玩的東西,有好玩的人也行啊。”如意踢了踢腳底下的雪,這年頭連個能讓郡主覺得好玩的人都找不到。
陳嬤嬤帶著采月采星又開始給郡主推銷京城公子畫像本子了,謝嘉儀瞥了一眼,嬤嬤一段日子沒拿出來,原來是又去物色新的了,這打眼一看厚了不少。
陳嬤嬤知道,郡主最近總是自己躲在帳子裡看那本家裡人留下來的冊子。她的郡主是又想看,又舍不得翻多了,看得嬤嬤心疼呀。原來陳嬤嬤對郡馬還有這這那那的要求,現在就一個要求,郡主能看得上,能陪著郡主玩就行。
主子的家早已經沒了,她得幫著郡主給自己再成一個家。
嬤嬤看著郡主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忍不住道:“郡主,陛下這一年的身體可比去年更不好了——”
“嬤嬤,不要說!”謝嘉儀立即截斷陳嬤嬤的話,捂住耳朵。
她一下子想到前世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皇帝舅舅最後的時候拉著她的手問她:“昭昭,你快活嗎?還有什麼要跟舅舅要的嗎?”
她滿臉淚水點頭又搖頭。
她親眼看著舅舅的聲息弱了下去,她把頭靠近舅舅蠕動的唇邊,聽到舅舅說:“這次,我也要去了你肯不肯”
那個“你”是誰?肯不肯什麼?舅舅沒有再說,他說:“去給取一枝海棠”,舅舅看著她,好像看著另一個人,他枯乾的眼裡是她都沒有見過的笑意。
謝嘉儀起身去取海棠花,跑到一半不放心還回頭往後看,舅舅的目光依然在看著她,目光灼灼。她想,來得及,還來得及。
於是她立即轉身往外跑。
這是舅舅在那個世間的最後一句話,也是留給她的最後一眼。當她抱著海棠進來的時候,聽到喜公公悲切的聲音:“陛下——駕崩!”
一片驚天動地的哭聲後,德妃於眾人中,站起身。一向對她溫柔和善的德妃,看她的目光說不出的怪異,可她隻顧著傷心,甚至沒多想。後來想到太後什麼時候改變了對她的態度,謝嘉儀想到了陛下崩逝那天德妃的那個眼神。
她慢慢意識到,原來從陛下去的那天,德妃就變了臉。
她的世界就已經在醞釀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次,這次她讓皇帝舅舅少操心,皇帝舅舅一定可以活過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看到永泰十四年的海棠花開。
她捂著耳朵,不肯聽嬤嬤的言外之意。這次,她一直在努力,她一定可以。
陳嬤嬤伸手把謝嘉儀的手從耳邊挪開,“郡主要聽,要考慮!”前朝被太後逼迫的公主都有,更不要說郡主了。她的主子不著急,她著急,她必須讓小主子在陛下還能為她做主的時候把郡馬定下來,把家成了。
“萬一陛下郡主你得有自己的家人。”陳嬤嬤不容謝嘉儀逃避,看著她的眼睛,語重心長道。
“我有嬤嬤,有采月采星,有如意步步”謝嘉儀呆呆回著,腦子木木的。家人,當他們要離開的時候,她怎麼留都留不住。就不能有一個人,一直陪著她嗎,不要離開。如果可以期望的再多一點,可以讓她死在前麵。
她不想當被留下的那一個。
從來都不想。
謝嘉儀按著厚厚的冊子,垂頭去看,“啪嗒”一滴淚打在冊子上,暈染出一片深藍。裡麵裝著的人,都想娶她這個坤儀郡主,可是又有哪一個真的是想娶她這個人呢
他們為了他們的前程,為了他們的父母族人,甚至可能為了他們不知道藏在哪裡的心頭好,紛紛朝著郡主府伸出橄欖枝可是他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謝嘉儀是什麼樣子,甚至轉頭酒後就可能跟密友,或者跟自己心愛的通房丫頭,說那個坤儀郡主啊,不讓人討妾,著實悍妒得很,到底是被陛下寵壞了,什麼想法都敢有,什麼要求都敢提
可清醒的時候他們依然彬彬有禮,隨時可以向陛下表示,自己多麼“心儀郡主”
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要麵對變臉,麵對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的真相。即使是從小陪伴她長大,允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太子殿下,也會突然給她一個讓她幾乎崩潰的真相。即使那時候,他還是說,“昭昭,你信我”“昭昭,我對你的心,你該知道”
可是,她不想要一個人的心。她要彆人的真心做什麼,烤了吃嗎?她隻想要一個信守承諾的人,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會背棄她,不會離開她的人。一生一世一雙人,就是一雙人。一點都不能錯,一個都不能多。
屬於她的,誰都不許碰。答應她的,就不能離開。
她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從來都說得清清楚楚。可彆人,總有那麼多秘密和真相。
他們有不知道藏在哪裡的救過他們命的姑娘,有也許就藏在手邊的青梅竹馬的表妹有太多的不得已。每個人的不得已都含著血淚,卻是那樣冷漠。
謝嘉儀眼睛裡都是淚,為了不讓嬤嬤看到,死死垂著頭,一頁頁翻看著冊子,其實她根本什麼都看不清。突然她“啪”一聲合上了冊子,抽出帕子擦掉眼淚,然後站起來就往外走。
“嬤嬤,你等著。”謝嘉儀留下這句話,披上如意拿來的披風,就朝著門外去了。
如意趕緊去備車,等謝嘉儀走出郡主府的時候,馬車已經在等著了。
她一言不發上了車,坐了一會兒,隔著簾子吐出三個字:“富安坊。”簾外站在車夫旁邊的如意,一下子就明白了。
此時雪已經下了好一會兒,整個京城都好像陷入一片雪白中。
離過年沒有兩天了,街道上人也少了,做買賣的也都回家了,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準備年了。
郡主府華麗的馬車從空蕩蕩的街道中央駛過,向著富安坊而去。
謝嘉儀握著手,慢慢呼出一口氣。
她一遍遍對自己說:我本來就不是什麼賢良人,我下了血本的郡馬,憑什麼讓給彆人。她連大婚後住在哪裡都考慮了好幾個方案,怎麼跟陸大人說都想好了,憑什麼讓!她本來都準備給這個表妹做祠堂立牌位了,她憑什麼讓呀!
“我又不是什麼好人”“我本來也不是多好的人呀”“對我就不是個好東西”謝嘉儀不覺喃喃道。
馬車行駛得很平穩,可是謝嘉儀卻覺得有些不舒服,有些頭暈。
她臉色越來越蒼白,手攥得越來越緊。
後來她忍不住把大拇指關節放在嘴邊,一點點咬著。她感覺車子慢了下來,停下了!謝嘉儀咬著拇指關節,看著靜靜垂下來的大紅厚氈繡金線海棠花的車簾。
她聽到如意的聲音:“郡主,到了。”
謝嘉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下的馬車,等她再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站在了陸府後麵那個角門旁,旁邊牆底下還放著那塊大石頭,是她上次翻牆,專門讓
石頭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雪。
“郡主,走門還是走牆?”如意問。
謝嘉儀看了看角門,她堂堂郡主,陸家就是大開中門迎她,她都不一定會進,讓她走這麼個陸府旮旯裡小小的角門?門都沒有,還是爬牆配得上她北地小郡主的身份。
“那奴才先幫郡主清理乾淨。”順便鋪上氈子,免得冷著郡主。
“慢慢一些,等著。”站在牆頭下的謝嘉儀怯場了,她發熱的腦子在這個冰天雪地中慢慢冷靜了下來。
雪還在紛紛揚揚下著,如意帶著下人都默默站在郡主身後等著。
他幫郡主撐著一把大油傘,看到郡主的臉色不停變幻。忍不住心道,早知道郡主還是有些看重陸公子的,當時他就該去救那個女子,隻要慢一些,甚至不用慢很多,那女子估計就活不下來了但現在一切都成定局,沒有郡主的吩咐,是什麼都不能做的。
富安坊都是高門大戶,此時家家都熱鬨著。肯定想不到,這堵高牆後麵,冰天雪地裡,靜默著這麼一行人。
但不代表沒人知道。
此時這堵高牆內,就在馬車停下來的那一瞬間,陸辰安就看向了啞奴。
正對上啞奴看過來的視線,啞奴點了點頭。
陸辰安的手,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悄悄握起又鬆開。
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任何動靜。陸辰安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久不練功,不好用了,難道她已經走了
他再也顧不得掩飾,忙起身走向牆邊,到了牆根下,站住了。
人,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