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快到了約定的時間,謝嘉儀蔫蔫的,但還是要換衣,看著采星抱過來那件紅狐狸毛披風,她有氣無力道:“換件吧。”免得陸大人一看到,更想起她下午咄咄逼人的風采。
“郡主,想要哪一件呢?”
謝嘉儀歎了口氣:“挑一件更暖和的吧。”也好溫暖溫暖她此時拔涼拔涼的那顆心。
如意吩咐人打開最大的那口木箱,從中挑了那件白貂毛的帶帽鬥篷,一水的白貂皮毛,燭光下泛著瑩瑩光澤。
謝嘉儀又讓采星往手爐裡多添些炭,看到抱著鬥篷過來的如意,突然想到蓮花池旁跪著的張瑾瑜,光忙著哀悼她即將失去的郡馬,差點把這個人都忘了,繼續有氣無力問道:“蓮花池那邊?”一直跪著也不成啊,眼下也不能把東宮長春宮英國公府還有張瑾瑜那個哥哥給得罪死了,得罪得罪出出氣就差不多了。
不過謝嘉儀對如意很放心,論拿捏分寸沒人比如意做得更好了。
果然如意就笑道:“這樣小事郡主不用操心,奴才早讓她回去了。”畢竟是東宮和長春宮愛重的人,他們海棠宮也不能真讓人把兩條腿跪斷了不是?如意麵上笑得溫和,心裡卻都是冷笑,敢把心眼用到他們郡主身上,雖不能讓她把腿跪斷,也得讓她長長記性,從此以後每當天寒陰雨的時候,她那雙膝蓋都彆想安生,也能提醒她再做事前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
“有奴才呢,主子儘管放心。”如意幫郡主披上了白貂毛鬥篷,仔仔細細幫她把鬥篷帶子係好,引著謝嘉儀朝外走去,到了門口,又抬手幫郡主把鬥篷帽子也戴上來,嘴裡道:“今夜雖沒有風,到底是十月的天氣,夜裡本就冷,隻怕半山那處院子更冷。”
“是冷。”謝嘉儀就隻答了這麼一句,天冷心寒。
一行人朝著半山去了,一直走到院門前,謝嘉儀朝下看去隻見一片漆黑,隻有自己周身是暖黃色的燈籠,融融黃光圍繞著自己,她又抬頭看天,果然天上隻有零星幾處星子,好似一塊藍黑色的幕布,讓那輪月更加明亮——乾淨。
鼻尖處有淡淡的寒梅清香味,配著冷肅的空氣,清香又——乾淨。陸大人說的果然對,這樣的冬夜賞月,賞的就是一片乾淨。
她一邁入院門,首先就看到一樹紅梅下披著玄色大氅的陸辰安正轉頭看過來,麵上露出溫和笑容,在廊下懸著的燈籠光亮下,越發襯得陸大人好似月上下來的仙人一般。
要失去的東西越好越讓人想哭,謝嘉儀心裡笑不出,但麵對這樣的仙人,臉上怎麼也要畫出一個笑容來。
夜好,景好,月色好。連人都這麼好,要是大家都不會說話就更好了,這樣她的郡馬永遠都沒法拒絕她。謝嘉儀慢吞吞走了過去,早已經有人往院中竹椅上鋪設了厚軟的皮毛墊子,這是陛下身體還好的時候獵的老虎皮,好大一張,從椅子扶手上垂下來,把整張椅子都包裹得又軟又暖。
連旁邊那張椅子,如意也吩咐人換上了更厚實的墊子。
一行人行動又輕又麻利,隻一會兒就把郡主要用的東西都布置下來,然後迅速避到院門外,隻有如意和采星立在院門內兩側陰影中,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那裡有人。也不過是一會兒,院子裡好像就剩下謝嘉儀和陸辰安兩人。
哦不對,還有明心。明心目瞪口呆看著郡主府下人乾淨利落的行動,那麼多人轉眼好像消失了個乾淨,就剩下他傻乎乎杵在大月亮底下,挑著燈籠其亮無比。他慢慢紅了臉,自己這樣的下人真是給公子丟人了,他也學著如意的樣子往門邊那處陰影裡去了。
如意瞅了他一眼,見他沒反應,隻得一抬手把他手中燈籠滅了。明心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是把如意都暴露在亮光下了,一時間臉更紅了。
好在此時夜黑月明,整個天地都寂靜。
謝嘉儀雖然知道自己大約在此時的陸大人眼裡跟“端莊婉約”“德性高華”距離的有些遠,但認命不是她的風格,垂死掙紮才是。她緊了緊手中的暖爐,“陸公子,那時候你都看見了?”
“確實沒看全。”陸辰安的聲音溫和清潤。
卻讓謝嘉儀想掉淚,他光看到我作威作福了她掙紮解釋道:“那你沒看到前頭他們欺負人,欺負得可狠了,他們可壞了”她努力強調自己的路見不平,見義勇為。強調得差不多的時候,還是想要陸大人曾經對她的至高評價,遂小聲道:“本我不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平時平時我婉約得很”
這話說得謝嘉儀又羞愧又沮喪,天呢,她上輩子到底是怎麼把智絕大胤的陸大人給騙了的。她就從不曾“端莊婉約”過,至於“德性高華”,好像也跟她關係不大,她就是脾氣很大,睚眥必報,厭惡一個人的時候最擅長沒事找事、無理取鬨至於“冰魄雪魂”,她太喜歡這個評價了,可她這個人好像也跟冰啊雪啊的聯係不上,前世她還跟陸大人說她愛喝雪水泡的茶,這倒是也不算瞎話,可她沒說的是她更愛圍著火爐吃肉喝酒烤芋頭
但,人不能輕易認命。
“其實平時可溫柔可端莊可有容人之量”謝嘉儀說著自己都不信的話,越說越絕望,她重生一回,連上輩子達成的最大成就都得不到了
陸辰安就聽謝嘉儀猶如落水的人忙亂抓著她能找到的好詞,說著說著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清冷月光,暗香浮動之下,聽得人心又酥又軟,隻想說“好”,隻想告訴她“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不是你婉約溫柔,不是你端莊可親。是婉約溫柔是你,端莊可親是你。這世間明月清風,江楓漁火,海棠春色,一切好的都是你。
他聽到謝嘉儀吸了吸鼻子,壓了壓哽咽,“陸公子,我說完了,你說吧。”
讓他又是想笑,又是心軟。
可惜冬日的月光遼遠清淡,朦朧落下,看不清她白貂毛鬥篷下臉上的表情。看不清也好,他想如果看清這一刻她臉上的楚楚,自己大概說不出話了。
“郡主。”陸辰安的聲音又輕又好聽,好似天上的月,說不出的溫柔乾淨。
“嗯我聽著呢。”謝嘉儀想要撓撓耳朵,卻隻抱著手爐應聲。
又乖又軟。
陸辰安慢慢呼出一口氣,突然轉身不再看對麵鬥篷下包裹的小人,他看天上月,他的頭腦這才慢慢清明,不覺自嘲一笑,望著月亮道:“郡主很好。”
說完這句,陸辰安視線掠過眼前人,落到旁邊朦朧的紅梅上,“郡主什麼樣子都很好。”
不管是含淚的眼睛,還是張揚的氣勢,不管是得意的樣子,還是跋扈的伶俐,不管是光明還是黑暗。
從他來到京城,他就知道他的小郡主住在這裡,住在那個威嚴高聳的宮城裡。
在一重又一重的高牆背後。
那時除了念書學習那些似乎永遠學不完的東西,他唯一關心的就是: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陸辰安聲音裡都是溫柔和肯定,謝嘉儀覺得自己耳朵越發有些癢了,她本一直低頭等著,聽到陸大人又讚她,這才抬頭看向陸辰安,愣愣問道:“然後呢?”就好像絕望的時候卻被人發了一個無比巨大的禮物,裡麵裝著的都是她想要的,謝嘉儀想伸手又猶豫,她的聲音幾乎有些發顫:陸大人後麵不會還有個“但是”吧
“然後?”陸辰安目光從紅梅落在她驟然抬起的臉上,聲音不覺更輕了,“我很喜歡郡主贈的玉佩。”
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謝嘉儀抬頭,風帽從頭頂落下。
陸辰安終於看清了此時郡主的眼睛,好像被點亮的燈火,閃閃爍爍,明亮異常。
謝嘉儀覺得自己心裡那些破滅的泡泡一個個又回來了,她喃喃道:“不婉約溫柔,不端莊克己,也好?”
陸辰安又看了她一眼,低聲笑了。
“不婉約溫柔,不端莊克己,也很好。”
他的聲音溫柔而篤定,跟那時候一樣。那時候,在一片指責皇後的聲音中,他越眾而出,對眾人、對陛下,奏皇後德行,可表後宮,可彰天下,就是這樣篤定。
一次又一次。
謝嘉儀茫然的心好似被什麼觸動,雖然她不明白觸動她的是什麼。她所有的不在意下,那顆始終焦灼的心忽然好似停了下來,她看到紅梅綻放,月光灑落整個山頭。
“陸辰安,你說得對。”謝嘉儀的聲音一下子輕快起來,“冬日的月亮果然好看,又清明又乾淨。”
兩人坐在夜幕月色下的軟墊上,有人悄無聲息上來換上了熱茶,一時間茶香混合著梅香,謝嘉儀聽到不遠處有淙淙的溪流聲,她驚喜看到山間已經沉睡的鳥兒,不知被什麼驚起,在月光下飛過。
兩人看亙古已有的三兩星子,陸辰安輕聲告訴她此時能看到的每一顆星子的名字。
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謝嘉儀從星星和月亮看到陸辰安:陸大人的臉,這樣好看。
陸大人懂得這樣多,好像沒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她覺得這個已經到來的冬天,好像也並不是很冷。
一直到回去的路上,她回頭,還能看到高處玄色大氅的陸辰安,立在月光下。謝嘉儀停了步子,把手中青玉手爐遞給如意,如意一愣,轉身朝著陸辰安方向去了,把郡主的手爐贈了高處的陸公子。
謝嘉儀看到如意回來,這才攏了攏鬥篷,輕快地踩著月光回去了。
“采星、如意,我挺高興的。”
“不知道為什麼,可我就是很高興。”
郡主後麵那句,采星沒有聽清。
郡主最後一句話很輕,如意聽清了,郡主說的是:
“其實,活著,還是很好的。”
如意的眉頭鬆開了,也許那些陸辰安身上的異常也不用那麼在意,至少他讓郡主開心,讓郡主覺得活著很好。
他跟著郡主的時間很長,也是最了解郡主的人。回去後,跟步步換差的時候,如意唇角露出了些微的笑意,把步步驚壞了,追著問到底有什麼好事讓郡主這樣快活,連不苟言笑的如意哥哥都破顏露笑了。
“你不明白。”這幾個月的郡主——不管是得罪長春宮、東宮,還是執拗修河道得罪很多人,郡主一點都不怕。
如意看著月亮,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因為郡主從來沒打算天長地久地活著。”當郡主放棄殿下的時候,她就什麼都不怕了,“值得郡主活著的人都死了,”即使是陛下,也不過是活不了多久的人,“可現在——”
如意看著冷熒熒的月,慢慢道,“也許又有人值得郡主活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