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日暖,百花開的時節。
謝嘉儀睜開了眼,正對著窗外一樹開得難收難管的垂絲海棠,鼻尖不再是揮之不去的藥味,反而是海棠花的甜香氣息。
謝嘉儀覺得整個人都懶懶的,又無比輕盈。她病了半年,早已經忘了這種輕盈的感覺,每每多動一下就是翻江倒海地咳嗽,咳到她常納悶嗓子為什麼還好好長在喉嚨裡,沒有掉出來。此時這種舒適,讓久病的謝嘉儀沒有動,管死後去了哪裡,她要先享受一會兒。
如果是幻境,千萬不能動,一動就滅了。佛家不就是這樣說的,這一幻境滅了,下一個幻境說不得就是青麵獠牙無間地獄了。
直到風吹過海棠花樹,一瓣海棠花飄過開著的窗落在了謝嘉儀臉上,柔柔的、癢癢的、香香的真實的
真實的!
謝嘉儀輕輕動了動手指,然後緩緩伸手拿下花瓣——真實的!
她一下子坐起來,眼前一切並沒有如同幻境一樣散開,依然真實存在。看到眼前是她大婚前住的海棠宮,睡的地方正是她午睡愛選的靠窗長榻,窗外是她讓人種下的垂絲海棠樹,此時正是海棠花開的陽春三月天,不是臘月,不是寒冬,沒有漫天大雪。
謝嘉儀摸摸自己,摸摸窗欞,探身往外想要去摸那棵海棠樹,就聽到陳嬤嬤的聲音:“哎喲我的小祖宗,這是怎麼說的,我不過出去一會兒,下麵人都反了天了,采月鳴佩呢?人呢!這不用說,開著窗子讓主子睡在這兒,這肯定是采星那個小蹄子乾的!”
說著上前又是摸謝嘉儀前額,又是摸她身上衣服、蓋的毯子厚薄,卻看到自己的小主子珠子一樣的淚劈裡啪啦掉了下來,一邊掉淚一邊喊著,“嬤嬤我說謊了我一點都不快活嬤嬤,我不快活”說著哇一聲哭得更厲害了。
嬤嬤的心啊,給小主子的淚都浸透了,人也慌了,“這是又魘著了嬤嬤的心肝肉啊,這是又做噩夢了不是已經有段日子不做噩夢了怎麼今日又招著什麼了小主子啊,都過去了,聽嬤嬤的話,都過去了不怕啊。”
陳嬤嬤拍著哄著,又指著窗外:“主子看看,你睡迷了,咱們這是在京城那些都過去了”說到都過去了,陳嬤嬤的淚也下來了。
謝嘉儀愣愣抬頭:“都過去了?”
陳嬤嬤肯定點頭:“都過去了。”說著摸了摸小郡主柔軟的長發,感歎道:“嬤嬤的小主子都這麼大了,十六歲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哭鼻子呢”那時候是一宿一宿的噩夢,小主子又懂事,知道住在彆人家裡不能大喊大叫,每每噩夢醒來就一個人抱著被子睜著張惶的大眼縮在牆角無聲掉著眼淚。
“十六歲?”謝嘉儀看著陳嬤嬤,慢慢重複道。
“是啊一晃眼就大了。”陳嬤嬤感歎地點了點頭,眼看就到論婚嫁的日子了,“是嬤嬤不好,你想嫁太子,咱就嫁太子。”隻要她的小主子快活,她做什麼非要攔著勸著呢,看看,把孩子的心病都嚇出來了。
“嫁給太子?”
嬤嬤慈愛地看了一眼小郡主,“郡主想做太子妃,咱就做太子妃。”
可是讓嬤嬤詫異的是,小郡主聽完她的話並沒有高興起來,反而直直看著她,一字一頓道:“我不想嫁給太子,也不想做什麼太子妃。”
陳嬤嬤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忍不住又抬手摸了摸小郡主的額頭,也不燙啊,這是還糊塗著呢。她的小郡主她能不知道,那是把太子喜歡到心坎上了,一天三次往東宮跑,也不管能不能見到太子,就是見不到也要對著太子書房裡的筆墨紙硯坐一會兒,再傻笑一會兒。
從七歲開始就奶聲奶氣宣稱自己以後要嫁給太子哥哥。太子妃不好做,這麼些年,不是沒人攔過勸過,可是郡主哪裡聽得進呢。
一晃十年了,她的主子從來沒有改變過主意。這倔勁兒、這脾氣性格跟長公主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當年孝懿皇後總愛笑說怎麼皇宮裡就養出這麼一個又歡脫又脾氣大主意正的公主,陳嬤嬤有時候就想,可惜孝懿皇後沒看到,不然肯定也特彆疼小郡主。
這時候下麵伺候的丫頭才敢進來,陳嬤嬤瞥了采星一眼,後者一縮脖子,趕緊把溫水遞過來,嬤嬤直接伺候郡主漱口,又接過來半盞溫茶,讓小郡主慢慢喝了。
“采月呢?”
采星趕緊回道:“郡主想要螞蚱,采月帶著如意步步去給郡主抓螞蚱去了。”
陳嬤嬤又問:“鳴佩呢?”就感覺身邊的小人一顫,趕緊道:“是不是冷著了?彆怪嬤嬤絮叨,這天看著暖和還有寒氣呢,風一吹冷著了,你又吃不下去藥,到時候苦的還是主子自己呀!”想到小郡主吃藥陳嬤嬤就頭疼,聞到藥味就鑽進被子裡擺手,不讓靠近。後來太醫院給搓藥丸子,誰知道郡主嗓子眼裡跟有個擋頭似的,水喝了半碗,藥丸子還在嘴裡化著,苦的郡主直嚷嚷直接把她埋了吧,什麼渾話都說得出來,就是不肯吃藥。
彆說海棠宮裡,就是陛下都跟著哄著勸著,每次都能被郡主折騰出一身汗來。所以不光是他們海棠宮上下怕郡主生病,隻怕養心殿那邊上下更怕郡主病呢。
想到這裡陳嬤嬤更怕小郡主著涼,指著采星的額頭:“主子鬨脾氣,要大開窗子睡,你不說勸著你還一味順著,仔細我打你手板子!”
采星連連應是,海棠宮裡誰不怕陳嬤嬤,錯了規矩,陳嬤嬤從來都是鐵麵無私直接罰的。
已經有小丫頭上前把窗子掩上,陳嬤嬤也把一件家常半舊的衣裳披在了小郡主身上。
兩人就聽到一直沒有說話的小郡主問:“鳴佩呢?”
采星隻覺得郡主口氣很怪,但她也不及思索,立即回道:“長春宮傳了她過去,肯定又是讓她畫花樣子。”長春宮德妃娘娘喜歡鳴佩畫的花樣子,隔幾日總是傳上一回。開始還跟陳嬤嬤說一聲,後來習慣了,也就不說直接過去了。
一則海棠宮跟長春宮的關係,人人心裡門清。長春宮娘娘照顧小郡主那是要多精心有多精心,那心疼勁兒對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了。可以說長春宮就是郡主在宮裡的第二個家,一旬總要有七八日在那裡。
再則鳴佩本就是東宮選了,長春宮娘娘給送過來的丫頭,又心靈手巧,一手針線活更是連陳嬤嬤都誇。他們幾個就是穩重如采月還挨過手板子,但鳴佩卻從來沒挨過罰,她自己得用是有的,最開始兩年郡主看在長春宮的麵子上格外照顧也是有的。
這兩年鳴佩隱隱有淩駕采月采星兩個大丫頭之上,成為昭陽宮第一大侍女的趨勢,說話做事下麵人沒有敢不聽的。
所以長春宮來傳她,直接就過去了,這樣的事兒海棠宮裡人也都習慣了。采星自己回話都沒覺得哪裡不對,隻是郡主這次的反應似乎跟往日不同。
采星等著郡主吩咐,郡主卻沒再說鳴佩,直接道:“給我梳洗,我要去看陛下。”采星應了好,才回過味原來是要去陛下那裡,不是去東宮看太子呀。她害怕自己聽錯了,猶猶豫豫地想要多問一句,但陳嬤嬤就在旁邊,她也不敢多問,怕挨訓斥。
洗漱更衣好,采星又遞上了郡主的小皮鞭。
謝嘉儀看著這支皮鞭,是母親留給她的,後來被太後毀掉了。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托盤裡的小牛皮鞭子,又摸到它鑲嵌著紅寶石的紫檀木鞭杆。
其他人都覺得今天睡起的郡主有哪裡不一樣了,俱都屏氣凝神等著郡主吩咐。
陳嬤嬤看著郡主,心裡盤算著是找得道高僧要幾張符給郡主壓驚,隻是還沒確定是找大覺寺的還是皇覺寺的,也不知道這兩家哪家的法力高深。這郡主肯定是做夢了,還是噩夢,不然能連不做太子妃的話都說出來了?
謝嘉儀握起鞭子,止住了采星,自己纏到了腰間,又留戀地摸了摸,這才起身朝著養心殿去了。三月暖陽照在身上,蜂飛蝶舞,垂柳依依,謝嘉儀走得並不快,舒服得微微閉眼又睜開。
直到到了養心殿書房前,她才站住了腳步,隻覺得一顆心怦怦跳著。她怕。
她怕一切都是癡心妄想。
那裡麵,真的會有她的皇帝舅舅。陽春三月天,謝嘉儀怕得雙手冰涼,站在院子裡,一步也動不了。
直到喜公公笑著迎出來,籠罩著她的恐懼才散了,她才確定她確實是在人間。
現在是永泰十一年,最疼她的皇帝舅舅駕崩於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皇帝舅舅一直身體不好,全靠細細養著,經不得一點煎熬。可偏偏永泰十二年,是大胤最難熬的一年,熬乾了皇帝舅舅最後的生機。
從此這大胤深宮,再也沒有她的親人了。
她看著禦書房前栽種的兩棵海棠樹出神。
喜公公親自來接小郡主,此時她的指甲已經在手掌裡紮出了月牙形的痕跡。喜公公還笑著打趣,總是跳脫愛動的小郡主今天怎麼這樣乖巧。謝嘉儀隨著喜公公進到書房,停在門口,愣愣看著坐在炕幾前批折子的永泰帝。
永泰帝今年才四十多歲,但已經顯得暮氣沉沉,常年的病過早地帶走了永泰帝的活力。永泰帝身體一直不好,這段時日還算好的,至少可以起身了。可已經這樣暖和的天氣,他還穿著絮了棉的夾衣。這會兒握著筆批完一個折子,正納悶郡主怎麼還沒進來,抬頭一看到門邊的小郡主就笑了,卻見小郡主癟了癟嘴,突然就哭了。
這可嚇壞了喜公公,這小祖宗怎麼哭了!要是跟下麵人有關係,彆看永泰帝脾氣好,也會揭了讓小郡主不痛快的人的皮。
永泰帝自己有四子一女,可要說哄孩子的經驗,他全都是在這個小魔星身上攢的。此時一看小郡主哭了,立即下了榻,先是看了一圈伺候的人,底下人個個噤聲,他這才拉著小郡主到榻上坐下。
一句句問著哄著。
聽到郡主說就是想皇帝舅舅了,永泰帝哭笑不得,“你呀,真是越大越孩子氣了,讓人知道朕還怎麼給你找婆家。”
小郡主抽噎著說:“想舅舅想哭,婆家就不要了,這樣的婆家我不要也罷。”
永泰帝聽著小郡主一貫的心直口快,哈哈笑了,刮了刮小郡主的鼻尖:“一個姑娘家也跟著說什麼婆家,倒是一點不知道羞。”
“我是大胤的郡主,怕這怕那白給皇帝舅舅丟人,我不怕羞,我什麼都不怕。”
永泰帝笑得更大聲了,這脾氣,完全隨了平陽。想到平陽公主,永泰帝嘴角含笑看向了禦書房窗外的兩株海棠,平陽公主去了已經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時間過得多快啊。
他們上一輩人的故事早結束了,小一輩的故事又開始了。
永泰帝意味深長道:“彆人不怕,太子笑話也不怕?”
卻沒想到這次小郡主直接道:“憑他是誰,我都不怕,隨便他們笑話!”前世笑話她的人還少了,隻怕滿京城貴婦圈子裡看她這個皇後都是笑話:自己生不出孩子,還不讓陛下跟彆人生。她都能想到那些人說起這些的時候,好像活見鬼的表情,誇張地拿帕子捂著嘴,“怎能——悍妒至此呀”。她們倒是賢惠,她呸。不給自己找一堆姊妹伺候夫君,好像就不夠德高似的。生不出孩子還不給男人納小那簡直就跟犯了天條一樣,好像大胤的天災人禍都是她這個皇後不賢德帶來的
“昭昭,做太子妃是有很多規矩的。”永泰帝再次提點,雖然知道小郡主的心意,但他始終沒有拿定主意,深宮——不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昭昭這樣脾氣,想到這裡永泰帝不覺有些發愁。
“陛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謝嘉儀這話一出,彆說永泰帝,就是旁邊伺候的喜公公都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