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已經下了三天兩夜,還沒有停下來的痕跡,積雪壓得樹枝顫顫巍巍,下一刻“啪”一聲,雪壓斷了枯木。
往日最熱鬨的昭陽宮這半個月來卻冷清異常,有經過昭陽宮的宮人腳步都快了起來,好像生怕犯了什麼忌諱一樣。昭陽宮外積雪都沒人清掃,富麗堂皇的昭陽宮竟然有了冷宮的感覺。
昭陽宮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一聲接著一聲,咳得停不下來,讓聽到的人都覺得喉嚨發癢,這樣咳下去,隻怕五臟肺腑都要咳出來了。
剛去看了藥回來的陳嬤嬤聽到咳聲加快了腳步,臨到內室門口頓了頓,伸手抹了把眼睛,讓自己靜了片刻,這才轉進了內室。聽到榻上的年輕女子於咳嗽停下的間歇問道:“怎麼這兩日都不見采月和采星……”一句話畢,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陳嬤嬤生怕如意說錯了話,忙上前笑道:“那兩個丫頭病了,是老奴不讓她們出來的,娘娘要是有話,老奴去叫她們?”嬤嬤說著接過了如意手中的茶盞,慢慢喂了女子兩口,又把她身後的迎枕抬高一些,讓年輕女子靠躺在上麵。
年輕女子正是大胤朝的皇後,先帝時期最受寵的郡主,封號坤儀。單從封號上,就可以看出女子當年盛寵到何種地步,說是大胤王朝明珠也不為過。其母平陽長公主,是先帝前麵的元和帝和孝懿皇後唯一的嫡女,其尊貴無需多說。
陳嬤嬤看著自己的小主子,臉上雖帶著笑,心裡卻是一揪一揪地痛。她的小主子才二十二歲,十六歲做太子妃,十八歲即為國母。是天下再尊貴的人沒有,如今卻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太後?當年也不過是宮裡一個小小的醫女,給平陽長公主針灸洗腳的,如今竟然明目張膽作踐起她的小主子了。
二十二歲的謝嘉儀,靠著迎枕半合著眼睛,一張巴掌大的臉陷在枕頭裡愈發顯小了,籠著黃氣,憔悴不堪。
陳嬤嬤輕輕朝一邊站著的如意招了招手,帶著他一起退了下去。娘娘昨日折騰到四更天,咳嗽得停不下來,這會兒好不容易能睡一會兒,且讓她好好歇歇吧。
昭陽宮前院中一個十七八的小太監正恨恨拍打著身上,如意一看就知道這是摔了,“都這麼大了,還跟小時候似的不穩重,也就是跟著咱們主子,放到彆的主兒那裡你這樣的早不知打死多少回了。”太監步步年紀最小,最是跳脫,如意教導他多少回也不改。
步步委屈,“我都這麼大了還不懂規矩不成?還不是那起小人,看咱們昭陽宮失了勢,欺負到爺爺我頭上了……”
如意緊張,“你還手了?”
步步搖了搖頭,眼淚下來了,從來隻有他看彆人笑話的,今天卻被那麼多人欺負看笑話,如果不是怕給主子添麻煩,他早跟他們拚了,都是賤命一條,誰怕誰呢?死也要打死他們,咬死他們。
如意提著的心放了下來,“沒還手就好,且忍耐過這段時日,等陛下回來就好了。”采星就是因為頂撞,已經被壽康宮的人以不規矩活活打死了。采月姐姐這樣穩重的人,不過求了一句情,一張臉已經被打爛,此時縮在房間裡,生怕給主子看到。這樣冷的天,她卻死活不肯用炭。
都知道,昭陽宮的炭已經不多了。就眼下這些,還都是拿金銀器皿換的。
如意想到這裡,垂著的溫和的臉幾乎扭曲。這是多大的笑話,這樣天寒地凍的日子,皇後的昭陽宮竟然領不到炭火,說什麼“皇後奢侈,反省己過”,不過都是壽康宮作踐人罷了。
步步聽到如意提到陛下,茫然抬頭:“陛下回來,真的會好嗎?”
陛下出征前已經半年不曾踏足昭陽宮,這也是為什麼陛下離開後,宮人敢明目張膽作踐昭陽宮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壽康宮授意,但如果陛下當真愛重,他們怎麼敢放肆到這個地步
如意比步步大幾歲,對於陛下和娘娘之間也更明了幾分,斷然道:“陛下定然不會對娘娘絕情至此。”雖然娘娘當庭頂撞了陛下,後來更是跟陛下決裂,但是——陛下定然不會對娘娘絕情至此。他們六歲相伴,一路走來,至今已經十六載。
“定然不會的。”如意看著不過略停又開始飄落的白茫茫的雪花,聲音在紛紛揚揚的雪中似乎都縹緲了一些,隻是,他的娘娘還能熬到陛下回來嗎……
已經冷寂很久的昭陽宮門口突然又起了喧囂。
二人相視一眼,都知道必然不好。
果然是壽康宮新的統領太監德祿帶著人過來了,一看到如意,皮笑肉不笑道:“這不是咱們昭陽宮大總管如意嗎?怎麼腰這是又能直起來了?腿還能走呢?果然不愧是當大總管的,就是命硬。”
步步咬緊牙關,死死盯著落雪的地麵。德祿這種狗雜種給他如意哥哥提鞋都不配,這時候也仗著壽康宮抖起來了。就憑著是敢對昭陽宮人動手的第一人,壽康宮就重用起來,這就是給合宮人的信號。富貴險中求,現在他們奴才要求富貴,就朝著昭陽宮伸手。
地麵上如意經過的地方被壞掉的左腳,拖出一條痕跡,這會兒已經被落雪重新覆蓋。半年前如意的腰腿被德祿帶著人打斷,這是壽康宮給所有人的信號:太後不喜皇後。他們要讓所有宮人都明明白白看到這一點。
皇後娘娘已經很久不願看到陛下了,為此又找到陛下宮裡,非要嚴懲壽康宮宮人,要活活打死德祿。陛下賞了名貴的藥物,賞了擅長骨科的太醫,論理說是再好沒有了。畢竟他們這樣身份的人,哪裡配使太醫,還是伺候陛下的骨科太醫,哪裡配用這樣名貴的藥品呢。要是宮裡其他小太監,這樣的傷,早死了拉出去燒了乾淨。
德祿當然沒有打死,這是太後的臉麵。陛下仁孝,怎麼能打太後的臉麵。
如意垂眼,並不理會德祿的話,隻有那雙還好著的腿,死死踩在雪地裡,踩出深深的印跡。
德祿蔑笑,當年人人巴結的如意大公公,現在還不是得像一隻狗一樣苟延殘喘,彆說打斷他的腰腿,早晚他會要了他的狗命。太後不喜皇後,哪裡單單是因為皇後獨寵無後,雖說皇後敢跟陛下叫板,甚至敢對陛下動手,犯了規矩,太後自然厭惡。但裡麵的門道可是他們昭陽宮摸不清的,太後啊從來就不想要皇後給陛下的子嗣太後不喜二皇子獨獨寵愛大皇子,也不是因為二皇子體弱他是從皇後肚子裡出來的,太後就不喜歡
德祿看了一眼冰雪覆蓋的昭陽宮,很明白,昭陽宮啊,完了。
他尖著嗓子:“太後要叫昭陽宮管事的過去,看看是你這個瘸子過去,還是陳嬤嬤過去回話吧。”
昭陽宮的人都是一驚,都知道這一去必是難回來。回什麼話,怎麼回話,隻要太後不滿意,都是衝撞。
“老奴去!”陳嬤嬤從廊下過來,五十多歲的人了,依然腿腳利索,掌事嬤嬤的氣度,讓慣會作威作福的德祿也不敢多說什麼。這可是伺候過當年的孝懿皇後,後來的王朝掌珠平陽公主的老嬤嬤。
德祿的笑沒那麼囂張了,態度也軟和了兩分,“那嬤嬤請吧。”
誰知如意卻起身攔道,“嬤嬤,還是我去吧。”他的眼睛看著陳嬤嬤,裡麵意思很明白,昭陽宮沒有陳嬤嬤鎮著,早亂了,皇後娘娘病成這樣,還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陳嬤嬤張了張嘴,她去還有活路,如意一去,可斷無活路了。
如意搖了搖頭,拖著殘廢的左腿,塌著直不起來的腰跟著德祿朝著壽康宮去了。
步步看著如意背影,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整個人都在風雪中打顫。
這夜本就沒有多少人的昭陽宮再次亂了起來,皇後娘娘又吐血了。
步步握著那張染血的帕子,含著淚看著陳嬤嬤,整個人都六神無主,“嬤嬤,我去請太醫!”他就是把命賠上,也要給娘娘把太醫請來。
陳嬤嬤看著帕子心肝俱裂,搖了搖頭,聲音幾乎像吞了火炭一樣艱澀嘶啞,“彆去了。”太醫院早唯壽康宮馬首是瞻,請來了,也不知道是治病的還是要命的。
這宮裡啊,一旦失了勢,是活不下去的。
陳嬤嬤捶胸,悔不當初。
都是她的錯,她比誰都知道深宮險惡,可是卻從來沒有往人心鬼蜮上教她的小主子。她總覺得小主子已經吃了那麼多苦了,受了旁人都沒經過的罪,上有永泰帝寵著,下麵還有太子護著,她就想看著她的小主子這麼快快活活過下去。
她一直想勸著小主子不做太子妃,咱在大胤挑一個什麼樣的才俊公子挑不到,背靠皇權,一輩子都是妥當恣意的。她的小主子,天生貴命,就該這麼恣意下去。哪裡想到,小主子鐵了心要做這個太子妃,信了太子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更鐵了心對太子太後掏心掏肺,一步步走到今天……
天下哪裡有一雙人的帝王呢……她的主子,怎麼就是不明白可是真的明白又怎麼樣,她也不願看到自己金尊玉貴的主子讓步,像深宮裡那些滿腹算計的女人一樣過一輩子從入東宮那天起,一切就都是錯。
陳嬤嬤捧著帕子,無聲落淚。
這時候,貴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