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年初一(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1094 字 28天前

1982年的除夕夜,對於羅廣亮來說,真就像掉進了福窩裡。

彆的不說,光那燒著爐子,飄散著水汽,暖烘烘的屋子。

和冰窖一樣四處漏風的簡陋小廚房一比。那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甚至熬過了除夕,吃過了餃子,到了該洗漱睡覺時候。

寧衛民還搶先占了鋼絲床,把木床讓給羅廣亮睡。

康術德也一樣,看羅廣亮的被子薄,就特意給他加蓋了一層毛毯。

要知道,兩年多的勞改生涯已經使羅廣亮成為一個在物質上隨遇而安、易於滿足的人。

現在的他,就像那種最普通最低賤的麻雀,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築巢棲息一樣。

更何況就連他自己的親爹都嫌棄他,家人也沒給他這樣的待遇。

他又如何能在彆人家裡,行這種鳩占鵲巢的事兒啊?

當然不行啦!

羅廣亮可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彆人肯給他個地方睡覺,就已經感激不儘了,他必然要推辭。

可偏偏寧衛民鑽進被子,還就不起來了。

而且大晚上的,還不好真的為此吵鬨,打擾隔壁鄰居們的休息。

於是盛情難卻下,最後羅廣亮便隻得跟康術德和寧衛民謝了又謝。

然後刷牙洗臉洗腳,上床鑽進了被窩兒。

真是難得的一個踏實覺啊!

至少暖和,不漏風,沒蟲子。

最起碼早上用不著聽哨子起床。

或者是著急給家裡騰廚房了。

所以直睡到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早上九點多,羅廣亮才醒來。

一起床,他就發現外屋陽光燦爛。

而康術德早就出門了,隻有寧衛民待在爐子邊,正抄起開水壺灌著暖瓶。

不用說,這讓羅廣亮是相當的臉紅。

於是趕緊洗漱,收拾自己。

然後他就聞見了誘人的香味,看到了寧衛民為他端上桌的一盤炸餃子。

“太麻煩了!我有個饅頭就行!”

“說什麼呢!咱們都吃這個,今兒可是正月初一!”

本來以為給人家添了麻煩的羅廣亮,琢磨琢磨的確是這麼回子事,也就沒再客氣。

然而當他端起碗筷的時候,麵對香噴噴、油汪汪的炸餃子,還是情不自禁的激動起來。

不為彆的,他想起了過去常常聽人提起的一則笑話。

那是譏笑一個目光短淺的窮光蛋,發誓要在發財之後天天吃炸貨的段子。

就在現在,就在把炸餃子塞在嘴裡的一刻,他突然醒悟,這笑話其實並不可笑。

因為作為吃了將近三年窩頭和高粱米的人來說。

沒人比他更清楚的體味到,那黃酥酥的、絲絲作響的炸貨,會給人帶來多麼大的滿足和愉悅。

不怕丟人的說,還彆說炸貨了。

現在隻要一聽到“吃”字,他的口水就會下意識的泛濫,不可收拾。

甚至一年一度的春節,在他的概念裡,其意義除了吃,還是吃。

實事求是的說,要不是在春節可以看見比平時多十倍百倍的食物,他真的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恭恭敬敬地把它稱為“節日”。

說到這個,他就又免不了會想起昨天晚上那頓豐盛酒肉的洗禮。

那是一桌讓他絕對喜出望外的盛宴。

因為他就沒想到,康術德和寧衛民他們僅僅倆人兒過年,也居然會準備足足六道肉菜。

米粉肉,清燉雞,焦溜丸子,紅燒肘子,土豆燒牛肉,乾燒黃花魚。

它們真實地擺在桌子上,一盤一盤地,一塊一塊地,向他發出誘惑的光芒。

偏偏康術德和寧衛民還一個勁的給他加菜。

他隻要一筷子下去,送到嘴裡,就能無比真切地感受到那些熱氣騰騰,油水橫溢的“柔韌的物質”,所帶來的身心愉悅。

過癮!真過癮!

除了“過癮”倆字兒,他實在找不到什麼恰當的詞語,能用來形容昨晚那大塊吃肉的滋味。

他無法用更貼切的語言描述出那是一種如何的暢快淋漓,又是怎樣的奇妙無比!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種快樂,他肯定會牢記一輩子。

如果可以把他的胃口掏出來打開看的話。

相信在他的胃壁黏膜,一定會非常清晰地銘記著“1982年”的紋樣。

常言道,世情知冷暖,人麵逐高低。

窮途潦倒,被親生父親嫌棄,拒之門外的羅廣亮,對這樣的厚待無法不感激。

於是在吃過了這頓油水十足的開年第一頓早飯後。

他很自然就想幫著收拾下這間屋子,刷刷碗、掃掃地、擦擦桌子。

他喜歡打掃衛生,為此常在隊裡受表揚。

但沒想到的是,連這個小小的貢獻也沒能做到。

因為他才剛把掃帚拿起來,康術德恰好在這時候回來了。

老爺子是講究老理兒的人,根本不讓羅廣亮動手。

說過年這幾天不讓掃地,他隻要把碗筷刷了就行了。

跟著老爺子還提醒他,應該回去給爹媽拜拜年。

羅廣亮嘴裡是答應了,可說實話,心裡卻有點躊躇和遲疑。

他實在不確定這是否應該算作送客的意思了。

但後來又一想,回去也是理所應當的。

在人家裡住一宿就可以了,誰願意老這麼招待一個外人?

長這麼大了混成個要飯的,想起來臊得謊,就算人家讓他一直住到節後,又能怎麼樣?

就連家裡都嫌他這張嘴,他又不是人家的兒子。

人家跟他沒關係,根本就沒關係。

於是,羅廣亮有點彆彆扭扭地說,“康大爺,給您添麻煩了,那我就回去了。”

跟著他就去拿被子,沒想到康術德見他如此,立刻又攔了他,反倒搖頭苦笑。

“把東西放下,你要乾嘛啊,愣小子,誰讓你去了就不回來了?”

“說我拜年就是讓你拜年,聽見沒有?彆多想,在大爺這兒踏實住著,不多你一張嘴。我也不瞞你,剛才我去給街道李主任拜年,還提了提你的事兒呢。”

“回頭我得跟你好好聊聊你出路的問題。昨天不都跟你說了嘛,等你出息了,你爸也就不氣了。”

這些話足夠了!

羅廣亮的身上呼地一下燥熱起來。

他覺得一股無可形容的溫暖一直滋入到心底。

就像有個人拿那滾熱的手掌熨貼在胸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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