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頌送走了這些人,有些疲憊的坐在椅子上。
這時,他值房的小吏進來,看著他,輕聲說道:“相公,您去年說的那個什麼水運儀,工部那邊說做出來了。”
本來疲倦的蘇頌忽然坐起來,有些驚喜的說道:“做出來了?在哪裡?”
小吏低著頭,道:“工部說很大,還得試驗,目前擺放在城外。”
蘇頌臉上激動,仿佛忘記了剛才的煩惱,直接起身,拄著拐杖,道:“你去青瓦房,跟章惇說,我出城五天。”
小吏一怔,五天,可就是朝休結束,開朝的時間了?
蘇頌不管這些,剛走出門,忽然轉頭,道:“那個沈存中,以我的名義給他寫信,讓他入京。”
小吏並不是尋常無品級小吏,這是有進士及第的功名在身,吏部挑選在政事堂‘曆練’、培養的人才。
小吏看著蘇頌,猶豫了下,看了看門外,低聲道:“相公,東坡先生即將履任禮部,怕是不合適吧。”
蘇頌頓時皺眉,想起了一些舊事。
存中,是沈括的字。沈括比蘇軾大五歲,兩人很有交情,這種交情在神宗以來的黨爭中,出現了很多類似的變化。
比如司馬光與王安石,比如章惇與蘇軾,也比如蘇軾與沈括。
在支持與反對變法中,沈括支持變法,與保守派的蘇軾發生了衝突,漸行漸遠。
坊間一直有種傳言,說蘇軾的那些詩,是沈括在遊曆杭州,與當時的杭州知府蘇軾同遊中獲得的,也是沈括注釋,送交朝廷,這才引發的‘烏台詩案’,將蘇軾的仕途打入穀底。
蘇頌也分不清裡麵的真假,卻知道這些傳言,想了想,有些煩惱的哼了一聲,道:“叫他來,蘇軾要有什麼話,找我來分辨!”
蘇頌是煩透了這些事,就差扳著手指頭數日子,好早日離開朝廷了。
小吏聽著,小心的應著。
蘇頌這個宰執撂挑子不管,宮外鬨騰的是越發激烈。
翰林院的幾位編修,聯合寫了一道奏本,逐條批駁蔡京的奏本內容,甚至還有字句寫的是:‘聖人有道,生民無路,煌煌聖朝,天人永絕’。
這短短十六字,引起了朝野巨大共鳴,反對聲浪前所未有的高。
短短半天,整個開封城都被驚動了。
不管是貧寒子弟,還是仕宦之家,哪怕是勳貴,他們的入仕之路基本上都倚靠科舉,如果廢除科舉,等於斷送了家族前程!
誰人能忍!
蔡京這道奏本,激起了大宋上下,‘新舊’兩黨,幾乎是所有人的一致反對!
到了傍晚,消息傳的滿天飛,謠言沸沸揚揚,不止是傳言要廢除科舉,甚至於還謠傳朝廷要禁絕士子及第、入仕!
在這樣的關頭,真真假假,半真半假,幾乎沒人能冷靜分辨,以國子監學生領頭,外加各地應試的舉子,足足上千人,在京城橫衝直撞,輿論沸然,掀起了不知道多少事端。
這些年輕人都是大宋未來的希望,人多勢眾之下,誰人敢輕舉妄動?
從開封府到六部三寺以及各部門,甚至於政事堂都不曾有動作,彆說彈壓了,連勸說都沒有。
到了傍晚,眼見朝廷沒有一個說法,憤怒的士子將刑部團團包圍,試圖衝進去,刑部不止關了門,連四處圍牆都有人專門盯守,如臨大敵。
而此刻的吏部,禮部也好不到哪去,這兩部一個管帽子,一個管考試,士子們倒是沒有在刑部那邊激烈,卻更憤慨的要求兩位尚書出來解釋個清楚。
縱然兩部都反對廢除科舉,但政事堂沒有說法之前,他們也不能貿然先開口。
因此,六部三寺在政事堂沉默的時候,他們隻得跟著沉默。
這在士子們看來,更像是一種‘默認’,越發的憤怒難當,出格的事情做的是越來越多。
這一夜的開封城,注定難眠。
第二天一早,蘇府。
蘇家近來有些喜慶,是因為蘇軾要被複起了,擔任禮部尚書。
蘇軾的仕途‘坎坷’二字已經不足以形容,在‘新黨’對‘舊黨’大肆報複、清洗的大背景下,蘇軾這蜀黨領袖居然沒有被發配詹州,反而更進一步,著實令人驚喜。
不說曾經拜相的蘇轍,即便是蘇軾,門生故吏,親舊好友那也是無數,當年‘烏台詩案’一口氣被牽累近百人,現在蘇軾要複起,高興的人不知多少。
這高興還沒多久,蔡京要求廢除科舉的奏本,就被人傳了出來。
蘇軾這禮部尚書沒上任,科舉主考官還沒影子,科舉就要被廢除了?
要說外麵們士子鬨騰,蘇家這邊更不安寧。
蘇家的門生故吏,凡是有牽扯的,幾乎都出現了,包括低調很久的駙馬都尉王詵都來到了蘇府。
已經閉門謝客的蘇府,還是不能擋住所有人,有幾個從後門進來了。
黃庭堅,王詵。
王詵自從被趙煦廷杖打了一頓後,就老實的多了,不狎妓,不到處摻和朝政,肆意妄言了。
蔡京這道奏本,他知道後,內心焦急如焚,蠢蠢欲動良久,終究還是踏出了府邸。
黃庭堅比蘇軾小了八歲,是蘇軾門生,但才華卻直追蘇軾,當然了,蘇門四學士,沒有哪一個差的。
黃庭堅沉著臉,看著一貫瀟灑從容的蘇軾這會兒緊皺眉頭,愁容滿麵,道:“先生,章相公那邊怎麼說?”
章惇與蘇軾曾經是至交好友,同遊過一段時間,哪怕因為政見不合漸行漸遠,但總歸麵子上還過得去。
蘇軾輕輕搖頭,道:“章子厚沒有見我。”
王詵現在好酒,一大早就提著酒,灌了一口,陰沉著臉冷聲道:“章子厚是膽大包天的人,當年太皇太後剛垂簾聽政不久,他就敢辱罵,去年還指使人彈劾太皇太後,廢除科舉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事!”
黃庭堅有些不滿王詵現在的放浪形骸,卻沒理會,心裡仔細想了想,道:“先生,這件事,關鍵還在官家,隻要官家不同意,蔡京等人也不能成功。我聽說,太妃娘娘,曾經派人來請過先生?”
蘇軾看向他,點點頭,道:“有過。娘娘是請我教導十三殿下,但我是奔喪回來,朝廷沒有打發我走,我也不能直接入宮。”
黃庭堅聽著,越發不解了,道:“章子厚到底是什麼意思?就這麼吊著先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即便他對先生有不滿,還不至於狹隘到這般吧?”
王詵冷哼一聲,道:“還能是什麼意思!等著瞧吧,那章子厚一定會將天給翻過來,不信走著瞧!”
就在這時,一個書童模樣的青年人走進來,五官白淨,雙眼清亮,畢恭畢敬的抬起手,聲音平和有力的道:“先生,翰林院那邊派人來傳話,說政事堂那邊打算將太學,國子監,翰林院等的權職關係進行重新梳理、規劃,以在全國府州縣建立書院,負責計劃,推行,管理……”
書童話語落下,蘇軾,黃庭堅,王詵三人臉色齊變。
政事堂,這是打定主意要廢除科舉了?
蘇軾轉瞬神色肅定,沉聲道:“仲達,你拿我拜帖,去吏部,我要見林尚書。還有給蔡相公,我要也要見。”
王詵吐了口酒氣,看著青年人說道:“高俅,再給我拿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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