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黑蛟龍(完)
動作片的最後一場戰鬥,往往是整部電影的重頭戲。
這部分如果沒有拍好,嚴重程度幾乎可以說一毀觀眾之前積攢下來的好印象。
在原來的劇本裡,最後一戰,阿光獨闖製毒窩點,麵對一群機槍手的掃射,要麼飛簷走壁,要麼倏忽一下消失,躲起子彈來就跟下雨天撐了把傘一樣悠閒。跟竹爺的最終決戰,兩人更是齊齊吊著威亞,飛上竄下,乒裡乓啷砍來砍去。
但是,關琛作為專業人士蒞臨武術指導團隊,怎麼可能容許這種情況發生。
在訓練基地的時候,關琛排兵布陣,說假如給他那麼一批槍手,他會先在外麵弄個“真假暗哨”,合理安排我方火力,製定小隊戰術,此外窩點裡麵再布置些暗門和陷阱,絕對讓阿光有去無回。
蔡師父氣極,蔡家班的學徒們也義憤填膺,好好的一個動作片,怎麼搞得跟打現代戰爭一樣!阿光是去搗毀犯罪窩點,不是去攻克敵人的碉堡!
黑導也委婉表示,他個人對於關琛的提案很感興趣,隻可惜經費有限……
現代戰爭雖然打不起來,但關琛的提議給了黑導靈感。
假如,阿光作為一名傳統武術家,
而竹爺作為一個現代戰爭體係培養出來的戰士,
那麼雙方打起來應該會很好看。
兩種武學體係的碰撞,是目前動作片裡罕有出現的。
因此,現在銀幕上——
阿光砍瓜切菜收拾完一幫槍手刀手嘍囉之後,終於和竹爺見到了麵。
阿光剛想開口問些什麼,竹爺卻沒有半點廢話,拔槍,射擊,乾脆利落地開了三槍。
兩連發打胸口,一發打眉心。
所有動作都在半秒鐘完成。。
這是軍隊風格,而且是精英部門教出來的。
關琛設計這個動作的時候,已經從蔡師父那裡學到,武術指導的工作不單是設計帥氣好看的打戲就夠了的,還應該用動作體現角色性格,豐富人物背景。
所以關琛給竹爺安排的槍法動作,暗示竹爺有入伍經曆,曾受過精英部門的射擊訓練。這樣一名戰士當上了黑社會,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關琛設計得很好,隻可惜阿光是主角。
三發子彈,呼嘯著朝阿光飛去,卻被阿光鬼魅般輕快的身法躲開。
竹爺一臉凝重,且戰且退。
在無甲狀態下,傳武兵擊的戰鬥邏輯是不能被碰到,而不是如何砍死對方。
再加上阿光被編劇和導演加強之後,已經不能視作普通的武者了。
阿光躲閃的同時又拚命靠近,偶爾還能用刀彈開子彈,濺出一點火花。
影廳的觀眾們看得熱血沸騰,不僅一點沒覺得離譜,甚至認為阿光帥得要死。
隻有關琛翻了個白眼。
幾個小弟前來支援竹爺,竹爺趁機擺脫阿光,他跑到樓下的車子裡,開車欲走,結果車子吭哧吭哧幾下,不受控地一頭栽向路邊。下車才發現,車的輪胎都被阿光紮破了。
在決出生死之前,誰也走不了。
竹爺回頭,從窗台看到了收拾完小弟的阿光。
竹爺笑了笑,直接奔向樓房後麵的叢林。
編劇在寫劇本的時候,通常要為製片考慮成本。如果寫太多大場麵,太多室外戲,太多群戲,太多需要置景的場麵卻用過即棄,這都是會被各部門投訴的。
《黑蛟龍》製作經費有限,在街上追車炸樓的場景不多。在不影響效果呈現的前提下,當然是能省則省。
所以影片裡的追逐戰,總是發生在叢林裡,取景是在鄉下。
明明是魔都國際大城市的附近,硬是拍出了在邊境作戰的感覺。
前一次的叢林追逐還好,在關琛看來效果不錯。
但這次的叢林追逐,看著阿光追著竹爺一頭鑽進了竹林,關琛覺得沒那麼合適了。
當時他明明說過,販毒乾的是殺頭的買賣,都弄出槍了,那麼有幾顆手雷也不奇怪。製毒窩點等於是犯罪集團的生產資料,重要程度相當高,為防止被包抄一鍋端掉,附近不可能什麼布置都沒有。比如利用手雷製作陷阱,比如在特定位置埋下地雷,再溫和一點的,生鏽的釘子或捕獸夾藏在地上,再用樹葉蓋住。
阿光這麼冒然追向竹爺,那麼將有一百種死法等著他。
沒想到黑導沒有改掉這場追逐。
關琛正想著,這一段要給黑導扣分,還是給編劇扣分的時候,隻見阿光跑著跑著,一抹銀線不期而遇地阻在了他的路上。鏡頭順著這根線,讓觀眾看了個清楚,線頭一端連著的,是藏在一截枯木後麵的手雷。如果阿光撞線,那他就會被炸死。
阿光來不及停下,也來不及跨步,但是電光火石之間,手中一刀揮起,砍斷引線,心有餘悸地衝過了死亡陷阱。
之後阿光學乖了,亦步亦趨跟著竹爺的腳印,竹爺起跳,他也起跳;竹爺矮身,他也矮身。他踩的每個位置,都是之前竹爺踩過的地方。十幾米距離,十幾個腳印,也虧阿光能夠記住。
關琛沒想到黑導用了“給主角開掛”這種解法。
關琛正猶豫著要不要給黑導這種創作上的偷懶扣個一兩分,但下一秒,他就明白了黑導還沒有完全躺平。
竹爺發現了阿光亦步亦趨學著他跑,他先是不動聲色地跑過一個陷阱,等到阿光也學著他跳起來的瞬間,竹爺突然轉身,朝陷阱的位置開了一槍。那裡有一顆埋伏好的炸彈。
空中的阿光避無可避,隻能縮著身子,硬生生承受炸彈的傷害。
普通人必死的一擊,阿光卻礙於主角身份,沒能死在當場,站起來乾嘔幾下,就算扛住了傷害。但是一截木頭穿透了他的腰,勉強沒有太過離譜。
前麵,竹爺正準備過來乘勝追擊,收割阿光的生命了。
阿光轉身,不敢往其他地方跑,隻能往樹林裡一鑽,朝樓房的方向逃去。
竹爺在後麵追。
雙方攻守轉換。
這就有意思了,觀眾們儘管他們都知道最後贏的一定是主角,但這個贏的過程,才是核心。
現在阿光受傷被削弱了戰力,大家期待他如何反敗為勝。
如果竹爺最後被外力弄死(被雷劈死/被家具砸死/被第三方人打黑槍),那他們肯定要罵人了。
影片裡故事繼續,兩人在外麵跑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樓房。
阿光撿起小嘍囉掉在地上的槍,向竹爺還擊,趁火力壓製的空檔,他進到樓內找到繃帶,用繃帶死死綁住傷口,止血。
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短時間內,疼痛還乾擾不了他。
然而阿光的肌肉才放鬆一秒,下一個瞬間就要重新繃緊。
因為他的後腦被手槍的槍口貼住。
鏡頭從阿光的正麵慢慢移開,露出了悄無聲息摸到了他後麵的竹爺。
阿光的冷汗慢慢滑到下巴。
但他的雙眼並沒有絕望。
就在竹爺扣動手指開槍的一瞬間,阿光的刀遊龍般從背後繞到了後腦,擋在槍口前麵。
“嘣!”
“呯——”
阿光腦袋沒有開花,隻是刀斷了。
觀眾正擔心著阿光下一槍拿什麼擋的時候,卻見到竹爺放下了手,沒開第二槍。
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子彈了。
果然,竹爺哢嚓哢嚓地扣動幾下扳機,隨手扔到了一邊。
一個優秀的槍手,必須記得自己彈匣裡還有多少子彈。
阿光也把斷刀撿起來,找了個布包好。
阿光和竹爺對峙片刻,默契地走出這狹小的藥房,來到了空曠的辦公室。
這時候,一心想殺了對方的兩個人,才終於有時間交談。
阿光問他的死黨在哪裡,又是為什麼會死。
竹爺哪裡記得這樣的小嘍囉,說了句【不認識】。
兩人擺好架勢,直接開打。
之前的戰鬥裡,阿光或用摔,或用刀,僅展示一種技法或武器。
但在這最後一場戰鬥裡,阿光和竹爺就展示不同技法之間的較量。
甚至是不同的格鬥體係、不同的武學觀念之間的較量。
比如,阿光和竹爺比摔跤,竹爺摔不過年輕人,但竹爺躺倒之後,順勢把戰鬥帶到了地麵。
蒙古跤、華夏跤的比賽裡,判定勝負隻看誰先倒地,然而真正的戰鬥中,倒地往往不是結束。
阿光不擅地麵技術,好幾次都是仗著年輕力氣大,直覺靈敏,才沒有被竹爺絞殺。
但他還是年輕了。
幾次絞殺都陷入了僵持,竹爺突然從小腿裡掏出一把跳刀,刺向阿光的脖子。
阿光心裡一跳,隻能做到側頭抬肩,肩膀被狠狠劃了一道。
阿光不敢再跟竹爺在地麵纏鬥,腿上又被劃了兩刀之後,阿光捂著新添的傷口,咬牙起身,狠瞪竹爺。
這些傷口,是給阿光上的入門第一課。哪一行都有門檻,入行都要知道天高地厚。
如果說阿光是那種傳統的武者,以一種或幾種拳法為核心,從小練到大,每每對戰都是點到為止。
那麼竹爺則代表著現代格鬥家,或者說,戰士,無門無派,什麼招數實用就學哪一招,一切以實用至上,隻求一擊致命。
阿光不敢再輕易進入地麵,準備用站立格鬥技術解決竹爺。
阿光拳法走的是光明正大的路子,一招一式都經過千錘百煉,有套路的影子。
而竹爺的野路子,拳腳之間惡意凜凜,像一條陰狠的毒蛇,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猛咬你一口。
比如竹爺一個拳頭打過去之後,順帶著肘擊還要來個刮擦,擦過之後跟上一個肩撞。
等於是阿光臉上被打一拳的同時,一共要挨三下。
此外,竹爺總是利用周遭一切可用的東西,打擊阿光。
更陰險的是,打著打著,竹爺的拳縫間不知什麼時候就突然夾著一枚釘子。阿光就算防住拳頭,也防不住釘子,胳膊上身上被一戳一個窟窿。釘子那多出來的幾厘米,也讓阿光一下子誤判了距離感,躲閃不徹底,臉上添了新傷,鮮血直流。
竹爺完全沒有老大的風度,也沒有耍陰招勝之不武打贏年輕人的羞恥心。
打後腦、提檔、咬人之類擂台禁止的動作,在這裡統統允許。戰場不是拳台,沒有規則的保護,也沒有觀眾的喝彩或謾罵。一切隻要能贏就行。
關琛看得十分滿意。
覺得這才有點他心目中職場劇的影子了。
阿光和竹爺打了一陣之後,阿光身上已經多了好幾處傷。
從體能和力氣方麵來說,竹爺是比不過阿光的。但經驗方麵,竹爺碾壓。以至於阿光明明武藝更高強,但大家都覺得,再這麼打下去,阿光絕對是輸的那一方。
似乎竹爺也有了這種篤定,所以他再度跟阿光聊了起來,問他想死在哪裡。
阿光當然嘴硬,不服輸。
但小年輕打也打不過,罵人也罵不過,隨便幾句話就被搞得氣上心頭。
【你們這些從鄉下來大城市的,都想賺大錢,想過上好日子,但你們不親眼看過,哪裡又知道這麼好的地方,根本沒有你們的位置。
沒有文憑,沒有工作經驗的人,能做些什麼呢?洗碗,掃地,當流水線工人?累死累活,生一場病遇到一個意外就全沒了……】竹爺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雖然嘲諷,但臉上分明帶有一種感慨。主語明明用的是【你們】,卻恍惚讓人覺得,像是在說他自己的事。
一種經曆坎坷、不得不走向犯罪道路的老大形象,一下子浮現在了觀眾們的腦海裡。
在電影裡,相比於誠實,大家總向往神秘,往往對那些不直來直去的人更感興趣。像謝勁竹這種有故事的反派,一下就沒那麼麵目可憎了。
關琛有點意外謝勁竹的演技。
關琛隻在訓練基地排練武戲,沒跟組看過文戲的拍攝。
所以,乍一看到大師兄那蠢笨的臉上竟然有了深度,關琛十分驚訝。
竹爺那臉上的褶皺,沉澱著結結實實的苦楚和風霜。
關琛聽邢雲說過,大師兄是邢家班一眾師兄弟裡,不那麼“靈”的學生。相比其他那些被邢老頭寄予厚望的學員,當初收留大師兄,主要是因為學費給得多。
在上表演課之前,謝勁竹已是一名群演,拿到的酬勞基本用來送禮,但效果甚微,最成功的一次,是被一個副導演推薦去演僅有幾句台詞的小配角,最後卻因為天生一臉凶相,試鏡沒能通過,導演選了其他人。
謝勁竹痛哭,後來把錢都攢了起來,拿去學表演,不信自己演不了好人。
可惜學了一年,依舊是個台詞都混不上的小龍套。
邢老師那時不知是良心未泯,又或者是怕謝勁竹心灰意冷從此不學表演,某天做主把謝勁竹推薦給了一個拍犯罪電影的導演,還讓他接受自己的外表,說,有的人天生長了一張主角的臉,但天生長得像反派,也是老天爺賞飯的一種,不要浪費。
謝勁竹信以為真,一頭紮進了犯罪片。犯罪片常有動作戲。跟那幫武行出來的演員們搶飯吃,謝勁竹並不輕鬆。由於醜得有特色,謝勁竹常常被拎出來挨主角的打,他也知道機會難得,挨打挨摔都咬牙忍住,結束後還要笑著感謝主角和導演,好幾次回家一躺,他都以為自己就要死掉了。
三十五歲是轉折點,苦得久了,皺紋一出,所有的戾氣和煞氣都混在閱曆裡,一起沉了下來。曾經跟他多次合作犯罪片的導演看看鏡頭裡的謝勁竹,對他說,可以演老大了。
謝勁竹至今演過不少犯罪老大,這樣的【專業戶】早有一套熟記於心的模式和安全區。但謝勁竹每次演同一個類型的角色,依舊給自己設置重重挑戰。有的導演反感他這種變化,有的導演卻欣賞他的上進。
謝勁竹知道自己天賦有限,所以演戲用的是笨方法。相信苦功,多於相信天分。在開拍之前,他總是會進行反複練習,從語氣到表情,所有的變幻都精確到秒。
關琛看著銀幕裡念著台詞的大師兄,覺得將來邢家班如果有了分支,很可能一支是邢老師的【天賦班】,以痛苦為食;那麼另一支,則是大師兄的【勤奮班】,勤能補拙,以量取勝。
【你覺得錢是什麼?是交換物品的貨幣?是安全感?是幸福?一種衡量工具?】竹爺沒等回答,便自顧自說:【錢是選擇的前提。有了錢,你可以選擇善良、無私那些人見人愛的品質,你也可以支持某個觀點或者反對某個政策,錢能讓你選擇你自己的人生該怎麼進行。如果你沒錢,那錢就是一切。沒有錢,你在你的人生,什麼也選擇不了。】
【你覺得我害了你的兄弟?不對。】竹爺搖搖頭:【他不過是跟我一樣,發現了一個真相——既然向上的生活無望,爬不出去,那就隻有向下看。向下看,就能看到比泥潭更汙穢的深土裡,其實埋著黃金。沉下去,就可以撈起來。】
關琛記得表演課上講到,塑造角色時候,有幾個因素起著特彆重要的作用。一是職業,二是階層。
黑澀會這種職業,處於社會的哪種階級,實在不好定義。
他們雖然過著吃酒喝肉的生活,但日子裡的好,一點也見不得光,社會上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朝他們吐唾沫。
處於一種上和下的夾縫之中,並且同時不被兩邊的人所承認。
關琛不知道黑導原先構想的《黑蛟龍》三部曲,立意是什麼樣的。
但關琛現在看來,走向已經很明顯了。
第一部的“黑蛟龍”,是指鄉村層麵的宗族勢力;
第二部的“黑蛟龍”,是城市背麵,遊走在法律之外的黑社會;
而第三部的“黑蛟龍”,在關琛的預設當中,應該是國家層麵的失控的公權力。
黑導跟他的想法應該是不謀而合的,因為銀幕裡的竹爺,說:
【你真正要報仇的人,應該是那些懶政貪汙的官員!是那些把福利情報藏著掖著不告訴老百姓的公務員!是那些製造泥潭,不讓我們爬出去的人!】
竹爺每說一句,拳頭就砸一次在桌子上。他獰著牙,像一隻威風凜凜的獅子。
阿光不過是社會學大一新生,而且逃課了幾個月,對社會的認知連門都沒入。
阿光雖然恍惚了一下,但沒有完全聽信竹爺的話術,他顯然知道,看一個人做的,比聽一個人說的,更靠譜得多。
【你說了那麼多,那你又做了什麼呢?】阿光目光灼灼地盯著竹爺:【你開賭檔,放高利貸,開會所,根本就沒想過讓人從泥潭裡出來。你是擴大泥潭的幫凶。】
阿光說,如果沒有那個賭檔,他兄弟很可能就不會陷進去。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接受,你兄弟的死,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呢?】竹爺笑了起來:【當一條走廊上幾乎所有的門都鎖著,隻有一扇可以打開的時候,他有沒有想過,那一扇門很可能就是最不該打開的?】
這像是在說,千百種賺錢的辦法,阿光的死黨偏偏選了賭博。
也像在說,在那個大人物關顧的會所裡,阿光的死黨很可能真的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
阿光無言以對,正準備仔細追問,竹爺卻懶得再說了。
反派死於話多,剛才竹爺說了那麼多,一方麵是看事情能不能更有效地解決爭端,另一方麵,他也需要休息。
竹爺喘勻了氣。
戰鬥繼續。
然而剛才那些話,對阿光來說,終究不是什麼效果都沒有的。被激怒的阿光,在戰鬥失了謹慎。
竹爺一個右手重拳打過去,被阿光躲開。
眼看著竹爺用力過猛,人就要失去平衡,阿光打算抓住這個機會予以反擊。
但老江湖終歸是老江湖,對敵經驗豐富。
重心不穩,隻是一個假動作。
竹爺一個虛晃,“殺戮換架”,利用身體擰轉彈變的力量,前手變後手,一個左手重拳就這麼連了過來。
左右手臂雖然力量有差異,但以軀乾發力的話,手臂的比重很低。
阿光格擋不及,人一下被打出去。
在短兵相接的戰場上頭暈,等於是輸定了。
竹爺趁阿光拳架鬆散,目光失焦的空檔,狠狠地又連上了幾個重拳。
鏡頭懟著阿光的正臉,跟著他的腦袋,左一下右一下地搖晃。
看著鮮血不斷從鼻子嘴巴冒出來的阿光,觀眾們感到絕望,心想阿光不會就這麼被打死吧?
神情恍惚的阿光,似乎也覺得自己要死了。快死的他,回想起了出發前,跟琛老大的對話。
那時阿光問琛老大:【你這麼幫我,就不怕死?】
琛老大反問他:【你呢?你怕不怕?】
阿光回答:【我不會死。】
琛老大不以為意,說:【人們忌諱談起自己的死法,卻常常對彆人的死發表看法。其實做我們這一行的,應該做好隨時砍死彆人,和隨時被人砍死的準備。】
想到這裡,被拳頭猛砸的阿光,突然笑了一下。似乎在笑之前的不自量力,也笑自己竟死在了這裡。
裸拳打人,拳頭也是會疼的。竹爺打沙袋一樣打著阿光,自己的拳峰也破了皮。阿光失去了意識,不必再用拳頭了。
竹爺繞到阿光的身後,似乎是要給阿光最後一擊。他兩條胳膊搭成了裸絞的姿勢,準備送阿光去見他的死黨。
阿光感覺到了氣管和動脈的阻塞,臉漲得通紅,開始拚命掙紮。
而竹爺則像個老練的蟒蛇,耐心等著獵物失去呼吸。
阿光的掙紮越來越小。
觀眾都覺得阿光這下死定了。就算阿光能反敗為勝,但除非竹爺失了智,不然絕無可能。
而通過反派降智得來的勝利,觀眾們寧願不要。
眼看著阿光要窒息了,就在這時,阿光腦海裡浮現琛老大說完那句話之後的下一句:【……做我們這一行的,應該做好隨時砍死彆人,和隨時被人砍死的準備。誰要是惜命了,那這個人就很快就要死了。】
阿光眼中已經失焦的瞳孔,慢慢凝了起來。
手邊,是他那被子彈打斷的斷刃。
阿光撿起地上的斷刃,想要殊死反抗。
觀眾跟著阿光一起憋著氣,渾身燥熱,在心裡給阿光呐喊加油。
竹爺感受到了阿光的動作,雙腿纏了上來,壓住阿光的雙手,阻斷了對方最後的反抗。澆滅觀眾心裡那點火苗。
以阿光手腕的活動範圍,根本捅不到身後,更不可……能……
觀眾一句話還沒沮喪完,就看到阿光眉眼突然發了狠,用儘最後一點力氣,咬牙將斷刃捅進了自己身上的一處傷口。
那是在叢林追逐的時候,被木頭戳穿的傷口。
斷刃貫穿這道傷口,斜著刺進了身後的竹爺體內。
然後……
狠狠一擰!
阿光悶哼一聲。但聲音裡,帶著一抹喜悅。
能出聲,說明竹爺的手鬆開了。
阿光爬起身來,身體就這麼從斷刃的另一端滑出去。
阿光的傷口原本就是貫穿的,而且沒有傷到重要器官。
竹爺就不一定了。
阿光轉身,一片狼藉的地上,竹爺坐在那裡吐血,鮮紅的斷刃就這麼斜紮在他的腹部。
那個位置,是脾臟被捅破了。
不立馬搶救,人就死定了。
仿佛知道自己生命即將到此為止,竹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往後仰在沙發上,便不再動了。
竹爺看了眼阿光,臉上竟沒什麼不甘,也沒什麼怨恨。對於死亡,他仿佛早有準備。
【我等你來。】竹爺輕說一句,留下似詛咒又似預言的話。他的那雙眼,似乎看透了阿光的將來。
阿光沒有說話,找個牆角坐下,給自己的傷口重新包紮。等他緩過氣來,那邊,竹爺已經閉上了眼。
……
阿光腳步蹣跚地回到了餐館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光明完全被黑暗吞沒後的不久。
明明是飯點,但餐館現在竟然沒什麼人。
除了老板,就隻有琛老大。
琛老大依舊坐在包廂的火鍋前,爐火已經熄滅,湯底隻有淺淺的一層,盤子裡的肉也被吃了個精光。桌上餐具一片狼藉,盤子疊著盤子,仿佛中午那頓飯一直吃到了現在。
阿光艱難地坐下,把刀和槍擺到桌上,推了推,意思是還給琛老大。
一把刀,刀柄往上的刀刃隻有一半。
一把槍,是一把保養得當的老槍,彈夾已空。
【謝了。】阿光輕輕地說。
【你朋友的屍體問出來在哪了麼?】琛老大問。
阿光沉默片刻,搖搖頭。
不知道是說,沒問出來。還是說,這已經不重要了。
【辛苦了,去休息吧,那些地方我來收尾。】琛老大說完,打了幾個電話。
放下電話,琛老大對阿光說:【我欠你個人情,以後有麻煩了來找我。】說完又笑著補了一句,最好是什麼麻煩都遇不上。
阿光起身,擺擺手算是告彆,離開了餐廳。
回到學校,身旁是歡快笑著鬨著的大學生,阿光走在他們之中,恍如隔世。
室友擔心他今天為什麼沒去考試,臉上的傷又是怎麼搞的。
隔壁寢室的同學在笑著商量問假期去哪裡玩。
電話嗡嗡作響,是社團的女同學聽到他回校的消息,連忙打了電話。
阿光靜靜看著,聽著。無動於衷。
眼前明明是他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
但此時的他,臉上卻滿是空虛,眼神陌生的像是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
影片最後結束在阿光那空虛的雙眼中。
銀幕一黑,職員表緩緩升起。
觀眾悵然地歎了一口氣,像是陪著阿光,走進了深沉黑暗的社會另一麵,再出來,需要時間適應。
按照慣例,觀眾們此時就該站起來鼓掌了。
然而影廳的燈光還沒放亮,這說明影片還沒結束,後麵還有彩蛋。
一些觀眾聽著片尾曲,等著後麵還有什麼內容。
……
餐館。
琛老大送彆阿光之後,他另開了一爐火鍋,在悠哉吃著晚飯。
桌子的對麵,那刀和槍,依然擺在桌子上。
有小弟走了過來,戴著手套,先是用棉簽蘸取上麵的血跡,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刀和槍真空袋裡封存。
畫麵裡,琛老大隻留一個背影,依舊默默在那兒吃肉。
他吃得有點飽,輕輕打了個飽嗝。
一旁的小弟,端上來一個木盤,裡麵裝的不是菜,是四個手機。
琛老大舔舔嘴角,搓了搓手。明明才剛吃完一頓飯,然而當鏡頭移到他的旁邊時,隻看到那雙眼仿佛發著幽幽的光,裡麵竟滿是饑餓。
琛老大拿起一個電話,嘀嘀嘀輸入了一串手機號碼。
鏡頭伴隨著火鍋沸騰蒸起的水汽,順著窗戶,來到餐館的後巷。
那裡有一個個拎著砍刀整裝待發的小弟;
有一些嗷嗷嚎叫,把槍彆到褲腰的槍手;
有一輛輛亮起車燈的麵包車……
鏡頭慢慢拉升。
夜晚的大城市,繁華,包容,適合藏汙納垢。
畫麵之外,隻聽到琛老大那旁白的聲音,用不同的語氣,說著不同的話:
【羅律師,你好,我這裡有些問題想谘詢一下……】
【喂,劉所長,第一次聯係,我這裡有些視頻,裡麵的人看著有些眼熟……】
【去接手那批貨……】
【……】
就像活著的竹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