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歎道:“先生所言極是,我也擔心會出現那樣的結果。不過據我所知,東北世家與遼東軍之間積攢了不少的矛盾,無非是因為遼東軍手握戰刀,東北世家才無奈屈從。他們雖然有利益相交,但遼東軍在東北大肆圈地,而且胃口越來越大,東北世家的利益受到嚴重打擊,對遼東軍已經是心生怨恨。此種情況下,我們若是迫使遼西世家向遼東軍靠攏,那就是愚不可及了。”
白玉樓含笑道:“遼東軍那些將領都已經腐化墮落,人的胃口一旦大起來,就欲壑難填,收也收不住。汪興朝坐上大將軍的位置後,為了籠絡遼東軍的人心,讓麾下對他死心塌地,更是張大了口,東北四郡至少有半數都落在他們的手裡。”
“所以目前的局勢下,我們還是有機會籠絡遼西世家。”秦逍正色道:“東北四郡的世家豪族本就是榮辱與共,如果在遼西全麵推行均田策,對遼西世家的利益造成太大的打擊,其他三郡的世家豪族必然會視龍銳軍為生死之敵,到時候想要拉攏也是不容易。如果東北四郡的世家豪族徹底倒向遼東軍,我們再想整垮遼東軍,必然困難重重。”
白玉樓凝視秦逍道:“那將軍準備怎樣做?”
“軍不存地四字,乃是重中之重。”秦逍肅然道:“若是在遼西施行均田策,就必須上稟朝廷,隻有得到朝廷的應允,才能在這邊推行。朝中有不少官員的出身就是東北世家,如果按照先生冊子裡的方略施行,不但要收回軍方所占耕地,還要從世家豪族的手裡收取土地,如此一來,世家出身的官員們都會阻止均田策的推行,朝中那一關過不去,咱們在東北推行均田策就是紙上談兵了。”
白玉樓智慧過人,當然明白這其中的關竅。
他製定的均田策,無論是內容還是推行的方法,都是在最理想化的環境中進行,而眼下施行的環境甚至推行的人,都不是最理想。
秦逍實事求是,雖然對均田策很感興趣,卻也沒有腦袋一熱,完全照搬,而是做出了冷靜的考慮,這反倒是白玉樓刮目相看,畢竟這位中郎將年紀輕輕,在此等大事上還能保持冷靜的頭腦,實屬不易。
“不過朝中上下對遼東軍都沒有什麼好印象。”秦逍繼續道:“聖人對遼東軍也是存有忌憚之心,否則也不至於調派龍銳軍前來東北練兵,所以如果在折子上提出‘軍不存地’的方略,不允許地方兵馬控有土地,這自然是深得聖人之心,也會得到朝廷大部分官員的支持。”頓了頓,看著白玉樓輕聲道:“想要讓均田策在遼西甚至東北推行,需要讓朝廷和聖人明白,均田策是為了削弱打擊遼東軍的策略。我們不是為了推行均田策才施行軍不存地方略,而是為了達到軍不存地的目的,才推行均田策。”
白玉樓見得秦逍眸中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不自禁也顯出笑容。
眼前這個年輕人,果然不是簡單人物。
“來,先生吃菜。”秦逍抬手勸道:“菜都涼了。”
白玉樓吃了兩口菜,才放下筷子問道:“將軍覺得朝廷會答應在東北施行軍不存地的策略?”
“先生難道以為朝廷會反對?”
“天下人都清楚,遼東軍在東北四郡圈地,良田都被他們大肆占有,這個時候,朝廷如果準許在東北推行均田策,施行軍不存地的方略,那豈不是直接衝著遼東軍去?”白玉樓凝視秦逍道:“據我所知,朝廷對盤踞在東北百年之久的遼東軍一直存有忌憚之心,他們會不會擔心因為均田策而導致遼東軍在東北叛亂?”
秦逍微笑點頭道:“先生擔心朝廷因為忌憚遼東軍,不會準許均田策實施?”
“如果沒有朝廷的明旨,想在遼西推行均田策幾無可能。”白玉樓輕歎道:“秦將軍,恕我直言,這均田策可說是我窮儘心血才琢磨出的策略,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應對東北土地兼並嚴重的狀況。雖然在冊子裡詳細做了介紹,但真要推行起來,其中肯定還會存在許多漏洞,需要在推行的過程中改善修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頓了一頓,看著秦逍道:“我獻策將軍,並非是讓將軍親自來推行,說句不敬之言,我隻是希望借助將軍的身份來達成心中所願。”
秦逍知道他的意思。
一個人飽經世事,苦心思索,最終想出一個過人的方略,如果沒有舞台施展,自然是痛苦之事。
白玉樓心存東北百姓,苦心思索,設計出均田策,這當然是耗費了白玉樓無數的心血,甚至不僅僅隻是他一人的心血付出在這上麵,如果這樣的良策最終無法在東北推行,白玉樓即使死了,也不會瞑目。
白玉樓昨晚獻策,肯定也是有過斟酌。
正如白玉樓所言,均田策如果得不到朝廷的支持,那就是廢紙一張,根本不可能變方略為事實,所以他需要有人能向朝廷上書,得到朝廷的準許。
遍觀東北官紳將官,有能力向朝廷舉薦此策甚至得到朝廷支持的人,那更是鳳毛麟角。
而秦逍無疑是這鳳毛麟角的區區幾人之一。
“我尚未入獄的時候,麵對東北四郡日益嚴重的土地兼並狀況,心中焦急。”白玉樓歎道:“遼東軍將官貪婪無比,跑馬圈地,長此下去,最終隻會有兩種結果。如果朝廷視而不見,那麼東北四郡仿南疆例,汪興朝最終會走上南疆慕容的道路,將東北四郡變成自己的獨立屬地,即使朝廷不封王,也將自立為王。如果朝廷過問,遼東軍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就很可能起兵叛亂,裂土分疆。無論哪條路,最終都將導致東北四郡脫離大唐實際控製,這對大唐來說當然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秦逍頷首道:“確實不可接受,大唐的疆土雖然遼闊,卻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絕不允許一寸土地從大唐分離出去。”
“所以我在螢草堂就與幾位摯友一同研究策略。”白玉樓目光銳利,神情肅然:“當時我們希望能找到遏製遼東軍繼續吞並土地的方法,然後獻策於朝廷,均田策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初步的進展,不過真正彙集成冊,去蕪存菁,還是我在獄中這些年靜心思慮出來。軍不存地,直接是衝著遼東軍去,所以聖人和朝廷有沒有這樣的膽魄,我還真是無法肯定。”
秦逍淡然一笑,道:“如果遼西郡還在遼東軍的手裡,朝廷那邊很可能會如先生所言,因為忌憚遼東軍,不敢下猛藥,均田策也就不得施行。”頓了頓,才繼續道:“但如今廣寧城在我們手裡,隻要龍銳軍控製遼西,聖人就一定會支持均田策在遼西推行。”
“將軍似乎很肯定。”
“均田策施行過後,不但可以打擊遼東軍的實力,而且還能增加朝廷的賦稅,收攬民心,這對朝廷來說,是一舉多得的事情。”秦逍道:“朝廷對遼東軍一直存有忌憚,遲遲沒有對遼東軍出手,隻因為沒有合適的機會,更沒有合適的人選。但現如今我們龍銳軍控製遼西,在聖人心裡,我和龍銳軍就是對付遼東軍的最好人選,均田策更是我們對付遼東軍的一把利刃,聖人沒有理由不將這把利器交到我們手中,否則之前她也就不會派我們出關。”
白玉樓微一沉吟,片刻之後才笑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再好不過。隻要朝廷準許推行均田策,我們也可以對均田策做一些調整,按照將軍的意思,施行之初,儘量減少對遼西世家的打擊。”
“其實要籠絡遼西世家,也並不是太過困難的事情。”秦逍端起酒杯,輕聲道:“先生應該比我還清楚,遼東軍貪心不足,一直在吞占世家豪紳的良田。土地對世家豪紳來說,就是命脈所係,事關家族的存亡,遼東軍的胃口太大,是要將這些世家吞進肚子裡。相比遼東軍的不留餘地,我們隻要暫時維護世家對自己土地的擁有權,就足以讓他們偏向龍銳軍。”淡然一笑,道:“隻要能讓他們保住自己的土地,哪怕讓他們多出些銀子,相信他們也心甘情願。”
白玉樓笑道:“秦將軍能夠摸準他們的心思,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端起酒杯道:“來,白某也敬將軍一杯!”
秦逍忙道:“先生客氣了。”
“將軍支持推行均田策,或許隻是為了獲取民心擊敗遼東軍,但隻要此令推行,受益的便是眾多貧苦百姓,將軍的初衷是什麼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確實因此造福於民。”白玉樓感歎道:“東北的百姓受的苦難太多也太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無論是讀書還是為官,初衷都該是為天下百姓造福,我已過不惑之年,若是再不能為百姓做些事情,也就白來這世間走一遭了。”
秦逍肅然道:“先生德行,令人欽佩。先生放心,無論有多大困難,我都將促成均田策在東北推行,到時候也全都要仰仗先生相助了。”高舉酒杯,一飲而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