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公府敬義堂內間,聽聞賈薔之言,幾個婦人都氣壞了。
鄒氏惱道:“侯爺隻看在年歲的份上,也該多些敬意才是。”
賈薔看向鄒氏笑道:“夫人何須著惱?老公爺今年都快一百了,往前推十年閉眼都是喜喪。他活太久了,把薑家氣運都吸乾了,不然這會兒來尋我做甚麼?”
既然薑鐸想讓他往這方麵想,他就順著這老鬼來就是。
賈薔倒想看看,這活成精的老鬼到底是為哪般?
薑鐸吃力的擺了擺手,讓鄒氏等人退去後,賈薔尋了個把椅子靠前坐下,看著薑鐸道:“這樣急著尋我來,可是為了兩家的親事,還是為了上回說妥了的事?我答應過的事,沒有不作數的。”
薑鐸“唔唔”了兩聲,喉嚨裡如同堵了一口痰,“荷荷”了好一會兒,扭頭往旁邊的帕子上吐了口後,任由口涎低落嘴角,看著賈薔無力道:“我快死了……”
賈薔點了點頭,道:“是好事。”見薑鐸老眼無神的看著他,賈薔笑了笑,道:“你老公爺活的太累,為了薑家,算儘天下,可再怎樣,也不可能活到二百歲罷?所以,早一日讓他們獨自麵對風雨洗禮,是好事。”
薑鐸沒毛的眉頭挑了挑,癟了癟嘴,似乎多了些精神頭,哼哼道:“你要是老子的孫子,老子早就閉眼了。哪怕是孫女婿也成啊……可惜啊。小子,你真是精明到骨頭裡了。說說看,上回說的再聯一門親事的事,如何啊?”
賈薔自知薑鐸看穿了他,看出他知道其有後手,倒也不奇怪,沒有超前先知的知識,沒有對曆史大勢的判斷,沒有林如海在背後支撐指點,賈薔終究不過中人之姿罷了。
這個自知之明,是他始終保有的認知,因此常懷敬畏和謹慎。
賈薔搖了搖頭,道:“不好,你老也彆費唾沫了,沒得商量。”
見他嚴防死守警惕提防到了這個地步,薑鐸顫巍巍的伸手抹了把光禿禿的腦袋上的幾根雜毛,咂摸了下嘴,似在感慨世道越來越複雜,毛頭小子都不好騙了,既然沒入坑,那就是另一種路數了……
薑鐸也猜到了,賈薔多半未必能看破他,但那位林如海,卻不是個省心的。
運道不好哇,臨了遇到了這樣的人物。
果然要走頹勢了不成……
“賈小子,你也忒多疑了些。即便老夫臨死前想安穩一些,可再如何,也牽扯不到你身上不是?難道老夫是糊塗的,看不到你和後族結親,與皇後、皇子親厚?難道老夫看不到你後麵的林如海?果真想對付你,就得連他們一並對付了,可老夫如今就剩一口氣,能對付得了?咳咳咳……你啊,人不大,心卻多疑。”
賈薔看著明明快死了,此刻還喋喋不休的薑鐸,目光怪異道:“我說甚麼了麼?”
薑鐸“嘿”了聲,顯然覺得這不要麵皮的對手十分有趣,不過眼睛又黯淡了下去,道:“不成嘍,若是再年輕上十歲……五歲也好,老夫還能和你們師徒過過招,如今就隻能讓你們欺負嘍!說那麼幾句話,就連人影兒都看不清了……唉,快到時候了……”
賈薔坐在一旁,看著這個老戲骨不停的飆戲,笑道:“人都有這一天,你老能善終,已是福報,看開些罷。至於你有甚麼後手,我勸你老最好莫要將賈家算進去,無論是做刀,還是當盾頂雷。不是我膽小怕事,而是我真心不想將精力耗費在大燕國內,揚州那邊的海船都造好骨架了……且我素來向你老學習,從第一天起就準備好了後手。即便我死了,我的後手也一定會將背後之人斬儘殺絕,留下一隻雞,我掙下的那些金山銀海都算是虛的。你老是親眼見識過我發飆的,其實是沒甚麼底線的。”
薑鐸聞言,深深看了賈薔一眼,當初為了林如海之女,當夜這混帳就要帶著上千丁勇屠了趙國公府。
這小子,的確沒甚麼底線……
他乾咳了數聲後,緩緩搖頭道:“說你想多了,你還不信。老夫都老成這樣,快死了,還能動得哪個……至少,不會礙著你甚麼事。好了,今日叫你來,就是想問問親事,要儘快辦了,不然老夫果真拖不起了。
另外,小子,老夫將死之人,勸你一言。你極懂得明哲保身之道,遠離官場軍權,是好事,但也要提防過猶不及。你不貪權,不貪財,連名都不好,你倒是做的光棍兒了,卻不想想,你給皇上留下餘地了沒有?
你這樣的臣子,讓皇上想真正親近,都無法親近呐。莫說皇上,換誰也不敢!
也容易生出疏離之心,更容易起忌憚。王莽謙恭未篡時,無端的你這麼避諱,又是為哪般?
賈小子,你自己想想,皇上待你果真如傳聞中那般,與皇子同等?”
賈薔聞言登時驚覺,頗似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隆安帝對他的態度,確實不對,至少遠不像傳言中那樣,和皇子無異。
現在想來,原來是他這個“職場小白”,沒給“上司”留下甚麼餘地。
當上位者自以為無法控製領導下屬時,又怎會親近的起來?
這老頭兒真是……說的在理。
可是他先生林如海為何從未點醒過他?
似是看出了賈薔的疑惑,薑鐸“謔謔”笑了笑,眼神雖然愈發黯淡,氣也很喘了,卻還是道:“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倒也未必想不到這點,隻是你總說不得已才入的官場,林如海心中原就愧疚,自然不會再強迫你做官得權……賈薔啊,這份提點,可算得上是個人情?”
賈薔正在心中消化著此事,聽聞此言,登時警覺,狐疑的看著薑鐸道:“甚麼事?”
薑鐸聲音愈發微弱,上氣難接下氣,有些艱難道:“幫老夫一個忙,不要……不要讓董家……董家那一夥……重回九邊。放虎……歸山,後患……”
未說完此言,正好聽聞遙遙有鐘聲傳來,賈薔眼眸霍然圓睜,再回頭看薑鐸,業已昏睡了過去……
……
“賈薔,國公爺如何了?”
外廳,正等不及準備先一步回宮的李時看到賈薔出來,走到門口又頓住了腳,回過頭來問道。
此刻他還是有些尷尬的,一隻腳在門外,一隻腳在門裡。出去不甘心,進去又似是去見賈薔……
賈薔麵色沉重的搖了搖頭,在薑家人麵色大變中,道:“昏睡過去了。”
薑家人:“……”
李時也抽了抽嘴角,問道:“老公爺可說了甚麼,要本王轉呈宮裡的?”
賈薔搖了搖頭,道:“沒有。”就不再多言。
李時愈發下不來台,薑鐸醒來後,除了謝恩宮裡,第一件事就是找賈薔,若說裡麵沒事,誰信?
賈薔不說,顯然是沒將他放在眼裡。
不過李時卻不會再多問甚麼了,他覺著那隻會自取其辱。
深深看了賈薔一眼後,轉身闊步離去。
隻是出了國公府大門,乘王轎往皇城走去,沒走多遠,卻又聽到那道讓他心生厭惡的聲音:
“駕!”
“駕駕!”
李時一把掀開轎簾,側眸向前看去,果然,就見賈薔率領親兵騎馬往皇城飛奔而去的身影。
“這個該死的混帳!!”
……
乾清門。
景陽鐘連響九九八十一下,至尊駕崩。
連響七十二下,皇太後、皇後薨。
連響六十四下,王太子薨。
連響十二下,則為突發緊急國事,在京文武勳臣,凡是有官身夠資格上朝的,皆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上朝。
有延誤耽擱者,重罪。
論理,賈薔交還了繡衣衛指揮使和內務府總管大臣之職後,是沒資格上朝的……
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一職壓根就不在大燕職官序列內,五城指揮,上官是步軍統領衙門。
大燕勳貴那麼多,算上宗室,加起來上不了千也有大幾百。
有爵無官者,或者無三品以上官職者,就不要去作樣子了。
這也是當初賈母抱怨賈赦放著好好的官不做,隻一味的在家吃酒養小老婆的緣故……
但賈薔強要上朝,也沒人能說甚麼,畢竟隆安帝許給他的這個都指揮,正好五品過線,又是實權官。
隻是他素來不參與朝政,今日陡然出現在禦門,好些人都不知所措。
巡殿禦史甚至不知道該將他安排在哪……
還是賈薔提醒道:“本侯雖隻是武侯,卻有欽賜鬥牛服。”
巡殿禦史聞言扯了扯嘴角,看了賈薔好半晌後,回去同翰林院掌院學士商議了番,就將他引至武勳之首……
隆安帝並諸軍機看到這一幕,也都默然不語,卻也沒人攆他。
一雙雙審視狐疑的目光打量著這位朝堂上的新人,林如海隻看了眼,賈薔與他拱手一禮後,微笑頷首不語。
宗室中,四皇子李時趕至時,還要站在大宗令忠順親王之後,居然落後賈薔一個身位。
看到這一幕,李時臉色有些精彩……
一個時辰後,文武百官到齊,山呼萬歲後,隆安帝第一句話,卻是看向賈薔問道:“老國公可還安好?”
顯然,薑鐸醒來要見賈薔的消息,已經傳回宮裡……
賈薔躬身答道:“回皇上,並不算好,渾渾噩噩的,說話還流了好多口水,把毯直接吐在床上……”
隆安帝聞言眉頭皺了皺,沉聲問道:“老國公與你說了甚麼?”
賈薔答道:“皇上,聽到鐘聲,老公爺猜測,許是邊關蒙古又在鬨事。老公爺臨昏迷前讓臣轉告皇上,此時非開國艱難之時,邊患早已不能成為大燕腹心大患。隻要天下平穩,京城平穩,即便邊關偶有失利,也不過是疥癬之疾。老公爺還說,他時候快到了,京城不能沒人鎮守,才從邊關調回來的宣德侯等九人,不到國事不忍言之時,不能輕動。隻要他們在,京城則安,社稷則安……說完,就昏死過去了,這會兒應該還在搶救。”
隆安帝聞言,麵上露出悲戚之色,道:“趙國公乃國之柱石,忠心於國,忠心於朕。此等金玉良言,朕必牢記於心。”
武勳隊列中,賈薔身後便是宣德侯董輔。
董輔麵色肅穆,看向賈薔的後腦勺,目光有些深沉……
感覺到後腦勺的涼氣,賈薔似乎忽然開了竅,想明白薑鐸此計之深意了。
董輔再積大功,就要封國公了。
到那時,顯然又是一個趙國公……
嗯?那這場邊患,到底是真是假?
賈薔忽然想到了一個毛骨悚然的可能……
難怪都說,軍方的水,比朝堂上更深!
都他娘的狠角色……
記得宣德侯董輔總兵宣府,就看到底是不是宣府出事了!
念頭剛生起,就聽隆安帝沉聲道:“宣府鎮以八百裡加急急遞進京,貞元六年臘月二十三,衛拉特蒙古八萬鐵騎奇襲宣府。雖守城官軍浴血奮戰,打退五千韃子先鋒,但敵軍勢大,城中又有內賊作亂應合,宣府危急,請朝廷緊急派兵來援!最重要的是,請天子親軍,前往宣府儘誅內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