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耿弇剛倒下那幾天,當第五倫及群臣從醫者口中得知此病之名時,眾人是相當震驚的。
“傷寒!?”
不論是文武將臣,還是第五倫帶來的那些禦醫,對這個詞儼然到了談虎色變的程度,大行令馮衍甚至在廳堂裡當眾失態,差點跌倒!
事後他對第五倫說起自己家族與這種疾病的淵源:“自漢武以來,天下時常疫病橫行,尤其是元成之後,更是饑疫交加。”
“二十多年前,關中鬨了瘟疫,馮氏宗族本來人丁極旺,共有二百餘人,大疫過後,竟隻剩下七十餘,而死者中,泰半都是亡於傷寒之下。”
所以馮衍才感到如此恐懼,第五倫也記起,祖父生前與他說過,第五倫的生父生母,便是亡於傷寒疫情之下。
第五倫最初時望文生義,還以為說的是“傷寒杆菌”,這是一種腸胃消化道疾病,主要通過糞口傳播,症狀與痢疾差不多,患者無不化身噴射戰士……
但從他來到新朝十餘年的見聞,以及軍醫報上來的症狀,第五倫卻發現自己弄錯了,此傷寒與彼傷寒,恐怕隻是湊巧撞名,其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疾病。
軍中資曆最深的醫者來向第五倫稟報:“陛下,這傷寒,或已發熱,或未發熱,必惡寒,體痛,嘔逆,脈陰陽俱緊……”
第五倫優雅地頷首,卻朝一旁張魚示意,繡衣都尉遂急道:“醫者,說聽得懂的。”
醫者這才簡而言之:“發病事多為流涕、頭痛、發熱、四肢無力、喉痛、久咳嗽。”
據他說,這傷寒雖然傳疫極快,但有的人好的也快,頭痛至七日以上自愈,也就耽誤小一旬的活,痊愈後照舊能下地,這是輕的,而若是重症嘛……那些陸續從營中抬出的屍骸,醫者說他們已“病入骨髓,周身劇燙,無法挽回”。
第五倫看著這些似曾相識的症狀,恍然大悟:“這所謂傷寒,莫非就是一場流行性感冒?”
這病他不能說很熟,也就每年用身體與之打一兩次的交道罷,雖然感冒造成大流行動輒導致數百上千萬人死亡的不乏少數,但不知為何,第五倫的心卻莫名的安定了下來。
然而其他人卻頗為慌亂,馮衍按照自家慘痛的經曆,力勸第五倫:“陛下,大疫有五,傷寒、瘴氣、傳屍、癘風、虜瘡,其中傷寒當屬第一,數十年來天下戶口大減,傷寒殺人最眾。”
馮衍念叨著這些話,力勸第五倫:“據說下邳營中,至少三分之一士卒染病,為保聖體安康,陛下不可再在下邳久居,還是早日離開為妙!”
第五倫卻麵色凝重,對馮衍道:“大行令所遭傷寒疫病,予還在嬰孩時也經曆過。”
“那場大疫中,第五氏也死亡頗多,皇考及皇妣,便崩於其時,隻餘予孤苦伶仃。”
說到這,第五倫已是帶上了幾分更咽,讓群臣頗為動容,紛紛寬慰:“此乃陛下天佑。”
“是啊,確實是天佑。”第五倫知道,一個羸弱的嬰孩能在可怕的大疫中存活,確實是靠了運氣。
所有人都以為,第五倫這是借家族慘痛經曆,來給他倉皇從瘟神麵前逃離造台階——順便把他們也一起帶走。
豈料第五倫竟順水推舟道:“既然天生德於予,小小傷寒,能奈我何?”
哈?
從馮衍到張魚、伏隆,眾臣紛紛愣在了原地,而第五倫順勢宣布了自己的決心。
“予不會摒棄士卒,更不會臨戰而逃,誓要留在下邳,與諸卿共抗瘟神!”
……
雖說第五倫口號喊得響亮,但他又沒有通天本事,能變出萬能藥來,所以事情得一步步來。
最先得搞清楚的是,傷寒這種病症的來源。
關於這點,連對傷寒最有經驗的醫者都說不清楚,倒是隨軍的桓譚竟有點研究。
“傷寒或是源於西北河西邊塞。”
桓譚這麼說是有依據的,他在長安時讀了大量閒書,上到天文地理,下到蟲魚走獸都不放過,當他翻閱古書時,發現最頻繁到“傷寒”這個詞的,乃是來自西北的漢簡。
“河西漢戎雜居,天氣又寒,漢武時遷三十萬鎮西北,剛去的人便常患傷寒,存者不過十之六七。”
“而使者往返河西、長安頻繁,便將此病帶入中原,故而漢武之前鮮少有傷寒之疫,漢武之後,幾乎隔數年便出一次。”
這病症常以秋、冬以及初春為爆發高峰期,和後世流行性感冒的季節規律頗似。
“但過往傷寒多在北方,徐、揚較少,前年赤眉之亂,淮北死人如麻,也不曾有傷寒大肆蔓延。”
目光回到眼前的大疫,桓譚等人覺得奇怪,第五倫卻不覺得是“例外”。
雖然醫者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什麼“傷寒乃風邪所至”,但第五倫依然篤信,歸根結底,還是流感等病毒作祟。
第五倫了解這時代人的衣食住行,很少離家百裡的,這種小國寡民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歪打正著起到了隔離效果,所以大疫起時,往往是長安、洛陽這些大城市先遭殃,閉塞的裡閭小村卻能幸運躲過。
然而戰爭,這種違反人類本性的重大活動,卻將來自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到一起,讓他們開始一場病原體大交流。
故而自古用兵,師旅常有疾疫之憂,疾疫死者比戰沒者多數倍是常見的事,加上第五倫軍中多是北方人,尤其是最偏北的幽冀兵,先在青州轉了一圈,不知沾染了多少當地疾患,又來到天氣與河北迥異的淮泗,水土不服下抵抗力變差,傷寒趁虛而入便不足為奇了。
“兩軍各為其主,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卻不知道,雙方都隻是在為病毒養蠱啊。”
如此想來,第五倫忽然覺得自己和劉秀爭天下,都有些“蝸角之爭”的感覺了,少不了又自嘲了一番。
總結完疫病來源、季節、地理、發病原因後,第五倫卻發現,自己依然沒有特彆奏效的方法:他沒本事做出土法抗生素、青黴素,也不能言出法隨,預言病毒有一天會奇跡般消失……
至於躺平等死,群體免疫之類,第五倫也頗為排斥,畢竟他可不想被人追諡為“魏川皇”。
第五倫思索後,決定主抓兩手。
一是依靠老中醫……
自第五倫稱王,接管新朝宮室大量禦醫以後,推行軍醫製度數年,由朝廷出資,讓醫者們廣受門徒,要求每個醫者都得在軍中服役三年,並留下至少十名學徒,如今這體係也隻到勉強能用的程度。
但第五倫依然難以破除不同醫派之間的門壘,隨軍的幾位大醫,麵對同一種病,交上來的方子就截然不同,甚至換個人都要調換其中幾種藥。
看來看去,發現醫者們主要用到14種藥材,諸如桂枝、甘草、大棗、麻黃、生薑、芍藥、附子、蜀椒等,從這些藥物的療效來看,主要是用於治療風寒、咳嗽、頭痛發熱,沒有大問題。
第五倫作為門外漢不好過多乾涉,隻親自召見他們,苦口婆心地勸眾人放下嫌隙,先幫皇帝渡過大疫。他指尖敲打著那些方子,不要求他們完全統一,至少在各自負責的營中,按照輕、重、中、預防這四種程度,配出四種藥方來吧。
“諸卿所需藥材,除了太過稀少者,予舍千金之財,也要儘力收集妥當。”
話雖如此,但第五倫卻要求醫者們將桂枝、芍藥等這名貴藥材換成可替換的廉價貨,他不看單個療效,隻看集體康複。
染病人數太多,已近萬人,每天還新增數百,不好一一辨彆治療了,如今之際計,隻能讓眾人喝“大鍋藥”,支起大釜,小火烹之,用大碗勺了給病患喂下,也彆指望一口藥下去立刻康複,中藥得慢慢來,緩解炎症,靠自身免疫係統慢慢熬就不錯了。
不過,對於車騎大將軍等重點病人,第五倫則安排了專門的醫者照顧,所需藥方不論多難搞,都用驛騎千裡送來。
所以到了如今耿弇痊愈時,才從弟弟耿舒口中,得知自己喝下去的那些藥,皇帝究竟下了多少功夫!
第五倫探望完耿弇離去,耿舒才對兄長說了實話:
“人參是遼東貢品,皇帝特令中都洛陽飛騎,五日夜八百裡送至。”
“桂枝產自南方,岑將軍在荊州繳獲不少,封存於宛,四日夜六百裡送達。”
“徐淮雖也有椒,但醫者說,正中蜀椒最佳,陛下遂飛傳長安未央宮,將昔日公孫述所贈立刻送來,花了七天才抵達徐州,入了兄長藥湯。聽說皇後得知前線艱難,又令椒房店將多餘之貨相繼運來。”
第五倫對普通士卒力求“群體效果”,藥越廉價易得約好,考慮了成本。但對車騎耿將軍這種重要人物,卻不惜重金——雖然第五倫心裡認為,這徐淮的花椒,成分跟蜀中花椒成分區彆能有多大?他買的不是藥效,而是這份心意。
耿弇確實感受到了,方才皺眉喝下的那碗藥,他覺得又苦又麻,但等到下午的藥送到時,耿弇捧著許久,凝視著黑漆漆的藥湯,竟落了幾滴淚。
這小兒女狀讓耿舒忍俊不禁,但兄長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冷峻:“加點藥引而已。”
言罷端起藥慢慢喝了起來,這一次,藥湯似不再苦澀難食,而是帶著溫潤與甘甜。
往後若有人用詩記下這件事,當是:“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青塵將軍愈,無人知是桂椒來。”
耿弇的傷寒病症倒是好得差不多了,但對於魏軍而言,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等到耿弇終於走出養病的院子,這才發現外麵氣氛不同尋常,他當家做主時,可以在居民全無的下邳城走街串巷的軍吏們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下邳封閉的大門,是每個街口都帶著布口罩阻止無關人員流通的衛士。
等到了白門樓上,眺望城外安置病患的軍營,更是井然有序,過去擁擠混亂的營內道路,幾無一人,隻有巡邏的小隊緩緩走著。至於營壘諸門,更架起了圍欄,鹿角向內,甚至還坐著幾個手持大長刀的守衛。
這便是第五倫抓的第二手了,雖然他沒有特效藥,但考慮到傷寒——流感病毒的特性,阻斷傳染源是不會有錯的。
於是第五倫下達了一個萬全之令:
“封營!”
……
ps:漢代傷寒到底對應現代什麼病還有爭議,今隻用其中一種,不展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