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大司徒鄧禹麵如冠玉,他年紀輕輕,今年才25歲,沒有參與過昆陽大戰,追隨劉秀後所立戰功也不多,卻能夠擊敗眾多競爭者,躋身三公之列,這讓不少外人覺得費解。
劉秀倒是給出了理由,曾自言重用鄧禹有三個原因,其一是鄧禹善於識彆人才,劉秀以客軍入主徐揚,當地士人多是鄧禹去拜訪後向他引薦的,每每推薦一人,鄧禹都會附上評語,事後都能才職相稱,幾乎不會看走眼。
其二,則是鄧禹部軍紀嚴明,每到一處,都擅長宣揚劉秀之德,停車住節,慰勞問好,父老童稚,白發垂髻,爭迎於車下,莫不感激歡樂,在新征服的地區名聲很好。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劉秀認為,鄧禹是一位張良式的人才,不但深執忠孝,且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
近日蜀使方望語不驚人死不休,提出了一個令人生疑的“換荊州”方略,劉秀遂急令在淮南練兵的鄧禹回來,與眾親信共議此事。
“夷陵(湖北宜昌)在此。”
劉秀的地圖遠不如第五倫那般精準,用的還是前漢所留,謬誤很多,但能夠熟練指畫九州山川的人也沒幾個。
眾人隨著鄧禹所指,看向南郡西邊,瀕臨長江的一座小港口。
鄧禹確實有謀士的才能,說起各地利害來如數家珍:“這夷陵城拒三峽之口,介於雲夢之尾。戰國時便為楚國重地,位於南郡首府江陵上遊,若為西人所得,可威脅下遊,若控製在東人之手,則能抗阻巴蜀來船。”
“按照方望所言,公孫述之所以寧可放棄富庶江陵,而必取夷陵,是為了控製三峽出口,隻要從夷陵往南渡江,可至公安等縣,再往南,自有通途直達長沙、武陵。”
鄧禹道:“若按方望此策,成家將與我朝,以雲夢、大江為界,瓜分荊州,成家取荊南四郡,而我取荊北,直達襄陽,與魏接壤。”
“諸卿以為如何?”劉秀沒有急著表態,隻叫鄧禹闡述了簡要的形勢,問起殿內其餘幾人來。
作為劉秀麾下大將之一,衛尉傅俊急著發言道:“這方姓策士奸猾,用半個南郡,加上半個江夏,換取長沙等三個郡,怎麼看都是成家占儘便宜。”
傅俊是武人,隻盯著郡的多寡,對其內部細節卻不甚了解,鄧禹笑道:“積弩將軍,帳可不能這般算。”
不愧是十多歲就考入太學的神通,鄧禹隻靠記憶,就說出了這幾個郡的戶口來。
“長沙有十三個縣,口數二十三萬;桂陽有縣十一,口數十五萬;零陵郡有十個縣,口數最少,才十三萬。三者皆是小郡。”
“而荊北的江夏也不大,人口與長沙相當。”
“唯獨南郡卻了不得,口數七八十萬,除去成家點名要的幾個縣,再減去綠林等大亂死亡逃難人數,至少還剩五十餘萬,故而半個南郡,便能抵荊南三郡。”
傅俊瞪大了眼睛:“如此說來,這交換還賺了?”旋即他又搖頭:“但荊北尚在那楚黎王手中,公孫述和方望慷他人之慨,這世上哪有如此買賣!”
“然也,就算換地能多得些戶口,然不過是沾了蜜糖的香餌,其後必有利鉤!”大鴻臚朱祐附和了傅俊,起身對劉秀道:“陛下,方望此舉,不過是借換地之名,故意讓我朝在荊州與第五倫之南陽相鄰,好替他擋住魏軍,而公孫述可趁隙在南方擴大疆域。”
朱祐踱步指著地圖,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正如方才鄧司徒所言,方望之所以替公孫述索取夷陵,是為了方便控製荊南四郡。荊南長沙等地,古三苗之境也,南距五嶺,北界雲夢,內撫蠻夷,外控百越,臣以為,成家此舉,最終意在交州!”
交州,乃是漢朝十三刺史部裡最靠南的一個,漢武滅南越後,設立了九個郡,後來將海南島上兩個因叛亂而撤銷,隻剩其七。作為天下最偏遠、炎熱的大州,交州一直被中原視為荒蠻之地,哪怕是劉秀,對那兒也所知不多,隻能問讀書多、消息廣,似乎無所不曉的鄧禹。
“先前朕令大司徒派人出豫章向南探查,可知交州如今是何情形?”
鄧禹接到的消息還不夠全,沒來得及稟報,現在就一並說了:“陛下,南海、合浦兩郡,仍為新莽交州牧鄧讓控製,但蒼梧、交趾等五郡各行其是,割據一方,不太聽其號令。”
劉秀對這個人有些印象:“朕記得鄧讓也是南陽人,與新野鄧氏是否有親?”
鄧禹知道劉秀的意思,歎息道:“是有親戚關係,但兩家早已分開百餘年,血緣淡了。鄧讓是棘陽鄧氏,臣與他並不相識,但聽說,鄧讓與魏將岑彭相善……”
此言一出,朱祐等人都奇怪了:“大司徒,岑彭當年隻是小小縣吏,怎會與堂堂州牧有故?”
鄧禹道:“據說岑彭得了嚴伯石賞識後,擢拔為千夫之長,鄧讓正好南下赴任,路過嚴尤軍中。聽說岑彭是其同縣鄉親,善於用兵,便欲調至身邊為郡兵曹掾,共赴交州,被岑彭婉拒。不過,二人就此有了往來,如今岑彭乃是第五倫鎮南將軍,身在宛城,派兵護衛鄧讓祖墳、親眷,他派人從荊南去往交州出使的時間,應比漢使更早。”
劉秀感慨:“這就難怪,朕稱帝已近半年,遣往交州的使者也早已南下,鄧讓卻虛與委蛇,仍不曾向大漢納土稱臣,隻派兵把守五嶺關隘,斷絕南北,莫非是心屬於魏?”
幸虧交州內部也並不統一,除了鄧讓外,起碼還有蒼梧、交趾兩郡割據一方,不怎麼聽州牧調遣,暫時威脅不到東漢南境。
如此看來,交州似敵非友,大漢真是四麵受迫,舉步維艱啊,眾人都陷入了沉思。
直到這時候,鄧禹才正了正衣冠,正式向劉秀提議道:“陛下,依臣之見,方望雖然為人狂悖,但確實心向合縱,他所提以荊北換荊南之策,確實於漢更加有利!”
感情自己的話白說了?朱祐立刻反對道:“大司徒,若如此交換,漢軍要在荊北抵擋魏主大軍,而公孫述可借我為屏。猥割土地以資業之,若讓他儘有交州,壯大國力,恐成漢後背大患!分明是成家占儘好處。”
鄧禹笑道:“我最初也如此以為,但深思後發現,這正是方望計策巧妙之處。”
“據方望所言,公孫述為人貪鄙,但卻無大誌,雖早早稱帝,其實意在偏霸,他近來受挫於北方,欲向南開拓,卻苦於受阻夷陵,急需漢軍相助,他對換地,對交州定會有興趣。”
“然而交州形勢複雜,州牧鄧讓與魏將相善,欲事大邦,連大漢都不肯降服,更何況是公孫述?公孫控製荊南,總得數年時間,進而南進伐交,但五嶺又豈是那麼容易翻越?”
鄧禹講述起往事來:“秦始皇時,派遣尉屠雎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三年不解甲馳弩,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但結果卻是秦軍伏屍流血數十萬,連續三次,才攻滅百越。”
“昔日漢武伐南越,亦派遣十萬大軍,名將路博德等掛帥,分為五路,一軍出桂陽,一軍出豫章,二軍出零陵,更有一軍攜帶巴蜀罪人,發夜郎兵,下牂柯江,五師會於番禺,這才能屠南越為九郡。”
他輕蔑地笑道:“可如今巴蜀縱取荊南,不過能從桂陽、零陵發兵,東邊的豫章(江西),控製在大漢手中,西邊的牂牁,有句町國。王莽費時近十年,喪師十萬尚且不能滅句町,公孫述又能奈何?”
“公孫述跨越數千裡之地,發兵攻略交州,結果必是耗費時日,一無所獲,反而會鬨得荊南疲敝。等到五年、十年後,需要與成家翻臉時,陛下遣水陸舟師截斷夷陵、三峽,長沙等四郡可複歸為大漢治下。”
這種可能性確實很高,畢竟連劉秀,都對山重水阻的交州沒有必取之心。
朱祐頷首:“大司徒隻說了此事對成家無利,於漢有何益處?還望指教一二!”
鄧禹擲地有聲:“此事最大的益處,便是能讓大漢有機會,儘得荊州形勝!”
他踱步到地圖前,指著三個點道:“若不算南陽,荊州雖大,然其要害不過三處,一曰江陵,二曰江夏,三曰襄陽。”
“江陵乃是全荊之中,楚人都郢而強,及鄢、郢亡,而國無以立矣。如今江陵乃大江上一都會,人丁興旺,市路排突,朝衣鮮而暮衣蔽,占之可得市稅萬千,故曰荊州重在江陵。”
“而江夏(武昌),雖然戶口不多,但位於揚州上遊,東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昔日吳王闔閭逆流擊楚,破楚軍於江夏之濱,而霸基始立。到了越王勾踐時,失去上遊,楚國遂能順流而下,經過百年蠶食,終於吞並江東。故曰東南重在江夏。”
“最後是襄陽,此地跨連荊、宛,控扼南北,水陸之衝,實乃天下之腰膂也!”
前兩者眾人還能理解,但鄧禹忽然對襄陽這個小地方評價如此之高,讓他們感動有些可笑。
畢竟他們作為南陽人,素來是看不起襄陽這窮鄰居的。
鄧禹解釋道:“襄陽乃荊州北境屏障,西有荊山、武當,東有綠林山,地形狹隘,而漢水穿境而過,堅城拱衛。魏有襄陽,往南再無天險,可以南吞荊北,威脅江陵、江夏,斬斷吳蜀之盟;而漢得襄陽,則可禦魏於境外,甚至光複舂陵、南陽,以爭天下而言,不可謂不重!”
他看向一直緘默聽群臣議論的劉秀:“陛下,雖然第五倫不可卒滅,但若陛下欲與之戰,則必奪襄陽,作為江夏外屏,據襄陽以蹙魏!如此,東有淮水,西則荊襄,大漢半壁方能穩固。而後保於東南,以觀天下之釁,他日才有北上中原的機會!”
鄧禹想不出速勝第五倫的辦法,卻覺得,此策方能讓漢占據防守的優勢,讓這局棋,長時間地拖下去。
朱祐等人都被鄧禹這環環相扣的戰略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還是不太懂,但深受震撼。
而劉秀終於拊掌笑道:“大司徒,不愧是朕之子房!”
劉秀很欣慰,他沒有用錯人,鄧禹這一席話,無疑是撥雲見日,奠定了這“東漢”小朝廷的未來戰略。
他決定派遣朱祐去成都,儘早與公孫述結成盟約,完成換地。
“第五倫不會給吾等太多時間,對楚黎王的攻伐,明年……不,若是可能,今冬就必須開始!”
一旦下定決心,劉秀便毫不猶豫,投身於目標中,但鄧禹也點出了此策的一個巨大隱患。
他謹慎地提出:“陛下,若決定先取荊楚,便意味著一件事。”
“朕知道。”劉秀明白:“江東的生力軍將西移,交給馮異指揮,如此一來,便意味著兩淮一兩年內得不到足夠援兵,更勿論與第五倫爭奪青州了。”
第五倫必先伐青州,這是鄧禹提出的猜想,魏國雖強,兵力起碼五倍於漢,但畢竟體量大,各個方向敵人也多,能集中在一點的軍力,不過二十餘萬。
以第五倫的謹慎,想來不會同時和兩方開戰,他們就是要爭取這空隙,在齊王張步艱難抵抗第五倫的時候,一舉配合蜀軍,拿下荊北!
“方今之勢,青州已成邊角肘腋,不足爭也,朕隻擔憂一件事。”
劉秀負手,看向東北方,濃眉顰起:“朕覺得,第五倫真正想奪取的不是青州,而是借攻齊之勢,大軍兵鋒直指徐泗!”
……
一個月後,武德二年(公元26年),十一月下旬,今年的降雪來得很早,洛陽南宮已是白茫茫一片。
而大魏鎮南將軍岑彭,也在南宮內門下了鞍,呼出白氣,抬起頭看了看後,沿著宮衛掃開雪的石板路往前走,第五皇帝,正在殿中燒好爐子等著他們。
岑彭前方還有一人,正是年輕氣盛的車騎將軍小耿,也不等同僚們,步伐極快。
而岑彭身後,則是並肩行走的平東將軍張宗、橫野將軍鄭統,二人倒是說說笑笑。
走在最後麵的,則是身高馬大的虎牙將軍蓋延。
負責關東地區的五位將軍齊聚於此,隻意味著一件事。
“新的戰爭,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