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時席卷綠林的瘧疾,很快便傳到了王師軍中。
即便軍吏們驚恐地將從綠林山裡出來投降的老弱,不加區彆統統處死;即便大軍匆匆後撤百裡,回到漢水邊駐紮避疫,依然沒能逃過瘧疾的追殺。
江漢滔滔,岸邊彌漫著濕熱的霧氣,瘧疾伴隨著秋後炎熱的天氣和雨水肆虐,嚴尤費勁千辛萬苦從豫州征來的大軍,熬過了與綠林的對峙,卻在病魔侵襲下成建製倒下。
短短月餘時間,漢水畔的荒地都快不夠埋人了,許多裡閭遭到波及,有時甚至隻能將袍澤燒掉,而一些被拋棄的軍營裡,更是有無數躺著等死的士兵和腐爛的屍體。
甚至連納言大將軍嚴尤,也因在大疫期間不信邪,堅持巡視營中,回來就身體不適。
畢竟,疫情可不分什麼高低貴賤,不論你是將軍還是士卒,一著不慎,在瘧疾麵前該倒還是會倒。
但將軍倒下後得到的照顧和藥養,也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嚴尤熬過寒熱交替的發病,打完了擺子後度過了危險期,但整個人仿佛瘦了一大圈,躺在榻上形銷骨立,每日靠一點稀粥過活。
可他恢複點清醒後,依然讓人攙扶自己起來,堅持召開軍議,商討對策。
“還望將軍好生安養!”
竇融、岑彭、任光等軍吏在帳內朝老將軍下拜,勸他不要硬撐。
嚴尤歎息道:“我在陛下麵前立了誓言,年內平定綠林,眼看大勝在即,卻不想遭遇大疫,如今綠林殘部趁我軍避疫而遁,嚴尤難辭其咎,豈敢再躺著一動不動?”
“就算全軍上下都染病而臥,隻剩下老夫一人,這仗仍然要打!”
他心急如焚,讓人攤開地圖,官軍經過幾次移營後,其所在位置,是漢水邊的宜城縣(湖北宜城)。這瘧疾太過可怕,大軍一個月內至少損失了上萬士卒,或死或病,失去戰鬥力。剩下的人也士氣低落,連斥候情報了遲緩了許多。
所以直到前幾日,嚴尤才得知,綠林根本不是集體南下,而是兵分兩路,一南一北!
“綠林賊南下之兵萬餘,號下江兵,出雲杜,過章山,接下來……”
因為沾了第五倫的光升官,又被嚴尤選入軍中做校尉的岑彭說道:“賊人是想要像去年一樣,攻克竟陵,然後或遁入雲夢與江夏賊合兵,或向西破華容縣,同南郡賊勾結,進攻江陵。”
嚴尤認為應該是後者,因為那麼多賊兵,進雲夢澤裡也找不到太多吃食,他們還是會繼續襲擊縣城。
他咳嗽著下令道:“竟陵、華容等縣,肘腋荊楚,噤喉江漢,舟車輻集,水陸要衝。春秋時,為楚之郊郢,乃是江陵門戶,憑此可禦江夏來敵,一旦有失,江陵危矣!不容有失。”
嚴尤點了校尉岑彭的名:“君然,你帶著分營而處,未曾染疫的前隊兵三千南下追擊綠林,南郡兵亦將受調遣助你,務必攔住下江之賊!”
“南郡江夏水網縱橫,可看準賊人半渡時擊之!”
“諾!”岑彭領命而出,而主薄任光出門送他,卻拉著摩拳擦掌準備大乾一場的岑彭道:“君然,你我乃是前隊同鄉,被嚴將軍賞識,最初是因為沾了第五伯魚的光,嚴將軍師徒於吾等有知遇之恩,確當報答。”
“沒錯。”實心眼的岑彭也這麼想,但任光卻勸他道:“可如今的形勢不妙,南郡、江夏鬨災,民不聊生,這是你我親眼所見。我聽說綠林賊本已遭瘧疾重創,可出了山後,投奔的人越絡繹不絕,可官軍卻越打越少。你縱能攔截彼輩一時,難道還能扭轉大勢麼?”
岑彭不太高興:“伯卿此言何意?”
任光長拜:“我隻望君然能多為自己,為宗族考慮,凡事勿要太拚,這朝廷,不值當吾等賣命啊。”
“伯卿好意,岑彭心領了。”岑彭卻道:“我過去十餘年都是小小縣尉,為人所輕,名姓不揚於世,幸得嚴公賞識提拔,讓我做校尉,如今又委以重任,讓我單領一軍。”
“嚴公哪怕重病嘔血,亦要忠於君事,我岑彭,又豈敢不忠於嚴公托付呢?”
言罷朝任光作揖,大步離開。
而營帳之內,嚴尤對另一支北上的綠林賊新市兵,其實更加在意。
“因我部扼守江漢,故而綠林隻能繞了大圈子,北攻隨縣,欲入南陽。”
嚴尤的目光在地圖上遊走:“此地山溪險要,東接黽厄之塞,北蔽宛鄧之饒,實為鎖鑰重地。綠林賊若取隨縣,東出黽厄三關,可以兼潁汝,北上宛城可以威脅中原,《左傳》曰:漢東之國,隨為大。楚武王經略中原,先服隨、唐,而漢陽諸姬儘滅之矣,萬不能使其得逞。”
他雖然能從容指揮,但隨軍出征卻是萬萬不能了,隻點了北上的將領。
“周公!”
心裡一直在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的竇融身軀一震,出列下拜。
嚴尤將虎符遞給他:“北重於南,你且帶本部兵四千北上,彙合前隊大夫甄阜,共滅綠林新市兵!”
竇融一萬個不想去,哭喪著臉,隻頓首道:“下吏不知兵,唯恐不堪重任啊,辜負了將軍厚望啊。”
嚴尤說道:“周公還是如此謙遜,你還不知兵,誰知兵?第五伯魚與我往來書信中,可沒少盛讚你在塞北時的勇銳,有大將之才也。而我觀周公治軍甚嚴,疫病來時還能分營而守,故幸存者多,我能倚仗的,也隻有你了!”
他又意味深長地叮囑竇融道:“南陽多豪強大姓,我最擔心的是彼輩會指協助綠林,周公北上後,要多派人宣揚綠林賊在江夏屠城擄掠之事,尤其要講講彼輩為了糧食攻打塢堡,殘滅著姓的事跡。”
“謹遵將軍之令!”
竇融隻好應諾,隻在心裡暗暗罵那個在皇帝、嚴尤麵前拚命吹捧自己的同行:“第五倫啊第五倫,我與你何仇何怨?”
倒是嚴尤,在安排好這一切後,又感覺到身體一陣惡寒,他的病還沒好透,此時仿佛透支了全身的氣力,又隻能無奈地躺著將養了。
在兵權謀層麵上,他已經做到最好,但具體結果,還得看岑彭與竇融怎麼打,隻能看天意了。
隻在滿心無力之餘,嚴伯石忍不住暗想:“若是伯魚在此為我助力,該多好?吾等一旦得到陛下信任放權,或許,當真能夠挽救天傾!”
……
八月底的前隊郡宛城,李通兄弟也在時刻關注著綠林軍的動向。
南陽第一大姓的眼睛和耳朵遍布全郡,他們家那些打著經商名義的車騎往來南北,比官府驛騎還頻繁,還要快,李通讓堂弟李軼一有事就稟報。
這日入夜時分,李通正難以入眠時,李軼突然叩響了李通的防備,說有急事要報。
“莫非是隨縣陷落,綠林北上了?”
隨縣周邊本就有許多窮佃戶,連續幾年乾旱,日子過得艱難,如今乘著亂兵過境,也紛紛加入綠林軍,他們人數是越來越多了,而隨著南陽擾動,豪強們也開始擔心起未來。
若放在太平世道,或者任何一個正常的王朝,他們肯定會協助官府將這群窮鬼剿滅,可這大新……眼看已搖搖欲墜,對待豪右們也不好,去年還乘機勒索,要南陽諸姓出軍糧,惹了眾怒,而王師軍紀也一言難儘。
是繼續相信王師能保護他們,在綠林北上時一起完蛋,還是依靠自己?這便是李通躊躇的事。
李軼說道:“綠林攻城乏力,隨縣還在苦苦支撐待援,弟今夜是收到了一些新消息。”
“兄長可知平林廖氏?”
李通想了很久,才想起那是隨縣平林鄉的小豪強,地不過萬畝,徒附不過數百,身處窮鄉僻壤。這種小戶人家,想要來拜訪他們兄弟時,李通都是不太樂意接見的。
可就是這樣的小豪強,卻乾了一件大事。
李軼道:“廖氏家主廖湛起兵了,聚合了千餘人響應綠林軍,自稱‘平林兵’,號將軍,如今已加入了綠林軍!”
這確實是個關鍵的消息,如此看來,綠林對主動加入他們的豪強武裝,還是持歡迎態度的,通過響應綠林來保全宗族產業不被賊兵損害,倒是一個不錯的思路。
而前隊郡對新室心懷不滿,隨時準備在綠林北上時加入的,又何止是平林廖氏呢?
李通立刻問道:“舂陵劉伯升,有何動靜?”
蔡陽縣就在隨縣左近,綠林一旦破隨,舂陵首當其衝,如果說宛城李氏還有時間考慮,那麼舂陵劉氏,已經是火燒眉毛了。
李軼也盯著那邊呢:“雖然我家的人難以進入蔡陽,但據上個月的消息,綠林剛到南陽境內,劉伯升便以保護鄉曲為名,聚合了上千徒附賓客,而當地縣宰竟聽之任之。”
廢話,縣宰估計還指望劉家保護他呢!
李通陷入了沉吟,半響後才對李軼說起一件舊事:“父親數月前從常安寫信過來,裡麵提及了一個讖緯。”
李通的父親李守,和他一樣是大高個,在常安左國師公劉歆的宗卿師。隨著國師失寵,也越來越難混,但亦能接觸一些傳聞機密,告知兒子。
“父親提到的讖緯,卻是與吾等一個熟人有關。”
“誰?”
“第五倫。”
“原來是這小兒曹。”聽到此名,李軼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第五倫難纏的家夥,去年可將他家狠狠敲詐了一通,被迫送了幾十個熟練鐵工。
李通道:“第五倫平定了魏成的叛亂,斬捕了李焉,那李焉與賓客密謀反新複漢,還寫了一些讖緯,其中有兩句,我最為在意。”
“一句是‘荊楚當興,李氏為輔’!”
李軼眼睛都亮了,那豈不是……
“還有一句,劉氏當複起,李氏為輔!”
李通笑道:“依我看,這讖緯應的不是趙魏之李,而是南陽之李啊!”
“如今四方擾亂,新室且亡,漢當更興。我縱觀這南陽劉姓宗室,唯獨舂陵劉伯升泛愛容眾,可與謀大事!”
李軼頓時色變:“但劉伯升,與我家有仇啊。”
“兄長,你的同母兄,就是死於劉伯升賓客之手,難道忘記了麼!”
李軼本以為李通讓他派人暗暗監視舂陵,是提防仇家,卻萬萬沒想到,李通居然有聯手的打算。
“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豈能反去‘輔佐’他家?就算要舉事,南陽劉姓宗室多的是,哪怕舂陵劉裡麵,也有不少分支,何苦要認準劉伯升?”
“因為他的名望。”
李通道:“同姓之仇當然不能不報,但既然同母兄是異姓,那就遠沒有宗族利益重要。”
“我且問你,若劉伯升效仿平林廖氏,舉兵響應綠林,他能拉起來多少人?”
李軼計算道:“劉伯升乃郡中聞名的豪俠,舂陵劉氏體量也大,賓客眾多。劉伯升素有大誌,經營十數年,加上蔡陽縣的鄉黨青壯,短時間內,舉兵五六千不在話下,甚至能到七八千!”
“加上劉縯與新野大姓陰氏、鄧氏都有往來,且與湖陽樊氏是姻親,這三家若響應劉氏,又能拉起來七八千人。”
他們李家振臂一呼,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啊,若說李家是白道著姓最強,那舂陵劉氏,在劉縯兄弟苦心經營下,硬是從中等豪強,躋身成為黑道最強,本宗族的實力不算出眾,但這年頭什麼最重要?名聲!
南陽的輕俠壯士,不會因為李氏呼籲而反,卻能因為劉伯升一句話而袒右持兵,攻殺官吏。
這便是李通看中舂陵劉伯升的原因,隻有他們聯手,才能在一夜之間,讓南陽傾覆易幟,也隻有南陽豪強協力,才能在王師、綠林的夾縫裡,確保自家利益。
“劉伯升一向恩怨分明,他殺我同母兄,而我沒有追究,他欠了我家一個大人情,這份情誼,正好能變成舉事後討價還價的條件!”
未來究竟是五鼎食,還是五鼎烹,在此一舉,李通心意已決:“立刻派人去舂陵……”
李軼也被說服了:“且慢,此去舂陵,來回需要數日,恐怕事情有變。倒不如先找一人商議,我聽說,他年初為避第五倫征辟,跑去了潁川、汝南,近來又回到了南陽。正在宛城,被我家眼線發現。”
“誰人?”
“劉伯升的胞弟,劉秀!”
……
劉秀確實剛回到宛城沒幾天,住在裡巷之中,與好友朱祐一起,正積極為劉伯升聯絡反新義士,卻忽然聽說仇家李軼找上門來,在門口喊著要邀請他去赴宴……
朱祐頓時大驚:“莫非吾等的計劃,泄露了?”
他知道劉家和李家的仇怨,頓時起身打算翻牆跑路。
劉秀卻拉住了朱祐,讓他令人打開窗扉往外一看,卻見裡巷中,到處都是李家的賓客打手,往哪跑?
“宛城是李氏的地盤,若他家有心尋仇,吾等早已喪命,又能逃到哪去?”
院子裡,李軼又在呼喊了:“文叔請放心,吾兄欲相見款誠,無他意也。”
劉秀大聲對外頭說道:“早欲拜會李君兄弟,固所願爾!秀這就來!”
又回頭對朱祐苦笑:“事已至此,哪怕是鴻門之宴,也得去啊。”
言罷劉秀一邊整理衣冠,卻又將一把刀削藏進了衣襟裡。
“文叔不是已決定要赴會了麼?這小刀削能作甚?”朱祐知道劉秀武力與其兄相比大為不如,帶把刀有何用?若是劉伯升,要麼直接殺出去,要麼坦坦蕩蕩,他這弟弟性格與之大為不同啊。
劉秀也無奈,拍著胸前的小刀道:“既然是鴻門宴,卻無張良之智,亦無陳平之謀,更沒項伯之助,而它,也隻有它……”
“是給我壯膽的樊噲啊!”
……
PS:上(劉秀)恐其怨,故避之。使來者言李氏欲相見款誠無他意,上乃見之,懷刀自備,入見。——《東觀漢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