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衝在百濟的日子過得很逍遙,隻是一個月之後,當一批貨運到了百濟時,他便不得不忙碌了起來。
這貨船的中轉,幾乎都是他一手安排,絕不假手於人。
直到貨船停泊一段時日,和高句麗確定了交易的日期,船隊方才重新起航。
當然,這一次為了防止意外,長孫衝甚至親自登船,押著這船隊前往高句麗和百濟交彙的海域,各自抵達預定的交易地點。
對於這一場交易,高陽十分看重。
因為他很清楚,交易是他提議的,對於高句麗王高建武而言,這一筆交易,可以說是耗去了整個高句麗國庫的絕大多數錢糧。
畢竟,想要迅速籌措這麼多錢財,絕不是一件輕易的事。
而一旦這一場買賣出了任何的問題,高陽即便身為宗室,也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他親自壓著大量的錢財和寶貨與陳家的船隊接觸,雙方接觸之後,高陽照舊還是登上陳家的貨船,一箱箱的檢驗。
不得不說,有一點足以讓高陽放心下來,那便是這些陳家人非常的守信,所有的鎧甲和馬甲,都是精鋼打製,絕沒有缺斤少兩,都是最上等的貨色。
這令高陽長長的鬆了口氣,而陳家人也登上了高句麗的艦船,開始檢驗貨物了。
這一場交易,耗時很長。
雙方為了互信,為首的幾個人,都聚在了一艘船上。
在這裡,早就準備了上好的酒菜,而錢財的點驗,還有貨物的估價,則讓那些隨船的人去辦。
高陽和長孫衝各自落座。
其實雙方都沒有去問明對方的身份,因為這沒有必要,大家心知肚明,如此重要的交易,負責這件事的人,一定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可是交易隻是交易,實在沒有必要泄露自己的身份。
但是這不妨礙大家在確認了對方守信的同時,寒暄上幾句。
酒菜已在船艙中傳了上來,酒水卻是高句麗的佳釀。
對於百濟和高句麗的酒水,長孫衝其實早已習慣了,彼此喝了一杯酒,高陽率先笑道:“朔方郡王這一次……倒是幫了我高句麗的大忙。不過……郡王在大唐,位高權重,想必一定知道,此時大唐已經做好了攻伐高句麗的準備吧。”
長孫衝聽著,握著酒杯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衣襟都已被冷汗浸濕了。
他不但幫著陳家販售這些軍中物資,難道還要泄露大唐的機密嗎?
雖然這些東西,其實已經不算是秘密了。
可終究還是有忌諱的。
隻是話又說回來,他都在這裡和高句麗進行交易了,若是還謹慎甚微,難免會被人懷疑有詐吧。
長孫衝想了想道:“自然。”
高陽卻是凝視著長孫衝,繼續道:“那麼你認為,這一場戰爭勝負如何?”
還好長孫衝早已練就了一番從容交際的功夫,此時笑了笑道:“這隻怕不好說,勝敗之事,本就難以預料。”
高陽便笑,或許是因為喝了酒,所以便少了幾分謙虛,隨即道:“我看你們大唐,人人都有私念,看上去強大,實則卻是一盤散沙,若是戰爭進展順利倒還好,一旦不順,勢必又要天怒人怨。隻怕要重蹈隋煬帝的覆轍。”
“反觀我高句麗,雖是國力不及大唐,可為了保衛疆土,卻是人人願與高句麗共存亡。我聽聞大唐天子新修了一座彆宮,是嗎?隻是你是否知道,我家大王為了購置這些鎧甲,早在兩個月之前,就已頒布了詔令,自此之後,裁剪掉宮中的用度,要節衣縮食,應對此戰。”
聽著對方這麼直白的貶低大唐,長孫衝心裡自是不悅,卻隻淡淡道:“哦。”
高陽卻是來了酒興,大口地喝了兩口酒,似乎情緒更高漲了,又繼續道:“因而我自覺得,此戰我高句麗的勝算更大一些,隻要如當年一般,陷唐軍於死地,我高句麗有五萬鐵騎,便足以橫掃天下了!到了那時,入關而擊,占據燕雲、並州之地!兄台是否認為高句麗可以和大唐分庭抗禮,效仿那當初,鮮卑人的先例,入主中原?”
長孫衝心裡罵,我也是鮮卑人啊。
當然,此時的長孫衝,雖知長孫家乃是鮮卑的血脈,可早已對鮮卑沒有太多的自豪感了。
他早從他爹時起,便早已自稱自己是漢臣,是極鄙夷各地蠻夷的。
譬如高句麗人,他便極看不起,雖說這有點大哥看不起二哥的意思,可這種骨血裡尊貴感,卻還是烙在了心底。
長孫衝便道:“怎麼,高句麗莫非已有企圖中原的誌向了嗎?”
高陽凝視著長孫衝,其實這個時候,他連喝了幾杯酒,忽略掉了長孫衝露出來的細微不悅,笑道:“他日若得了中原,我們可以敕封陳正泰為秦王,便是關中都可以給他。畢竟若沒有你們陳家的襄助,如何會有我高句麗的赫赫武功呢?你當回去告訴陳正泰,這是大王的許諾,大王一諾千金,定會言而有信。”
長孫衝心裡卻是越加焦慮起來,他心裡忍不住地想,殿下莫非真的投了高句麗?
可細細一想,又覺得絕無可能,隻是他怎麼想,也實在想不出陳正泰如此做,到底有什麼深意。
此時麵對帶著幾分得意的高陽,隻得道:“我看事情沒有這麼容易。”
高陽卻道:“難道你不認為五萬重甲鐵騎,不可以成為中原之主嗎?”
長孫衝立馬就道:“中原也有鐵騎。”
高陽笑著搖了搖頭:“中原的鐵騎,在我們眼裡,不過是土雞瓦狗罷了。我高句麗立國,已近六百年來,從一小小的部族,始有今日,這天下之中,除大唐之外,便以我高句麗人口最多,土地最廣。普天之下,有幾人可為敵手呢?而大唐的弊病在於,雖是人口諸多,可是君主卻大多昏聵,不識好歹,莫看大唐自誇自己有諸多的名將,可這些名將,我看也不過是爾爾,不過是大唐仗著人多勢眾,倚強淩弱罷了。”
“想當初,隋朝的國力,遠邁今日的大唐,即便傾國而來,我高句麗照樣三敗中原。若我記得不錯,當初便是大唐的上皇帝,也是在軍中參與了征討吧,也幸得他跑的快,如若不然,亦必死於非命。”
長孫衝心裡嗬嗬,口裡卻道:“到時自有分曉。”
高陽點頭:“自然。”
二人繼續喝酒。
高陽隨即道:“這些鎧甲,竟隻兩個多月功夫,便已送來,可謂是神速了,其實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陳氏的冶煉作坊,果然是名不虛傳啊!隻是不知……大唐現在裝備了多少的重騎,我聽說,不過數千人而已,是嗎?”
長孫衝忍不住警惕的看著高陽。
這高陽不經意的話,顯然已經證明了一件事。
那即是在長安,肯定有人給高句麗傳送消息。
雖說雙方彼此安排細作,乃是理所應當的事。
可高陽顯然對於大唐更為看重,這才多久功夫,就能掌握最新的數據,確實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高陽此時帶著幾分醉意,笑道:“陳家對我高句麗,真是夠意思,先予我高句麗,而後才拿出些許貨來交給大唐。隻怕到了來年開春,大唐真要作戰的時候,能否湊齊一萬重騎也是未必。”
喝醉了酒,高陽隨即在船中歇了一夜,次日清早,一切算是點算完畢了。
高陽這時回想起來,才覺得昨日的話有些魯莽了,不過再細細地想,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陳家人……本就和大唐天子不是一條心,他就算說了什麼話,也不會傳出去。
於是他便和長孫衝作彆,而後回到了自己的艦船上,心滿意足的帶著甲胄而去。
“高公。”
站在高陽的身邊,一個文士模樣的人回頭看著越來越遠的陳家船隊,忍不住道:“那些船隊上,有價值百多萬貫的錢財,現在我們已經拿到了甲胄,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呢。”
這殺人越貨的意思已經夠明顯了。
高陽隻笑了笑道:“不必和陳家反目,這陳家將來還有大用呢,他日我高句麗的鐵騎破關而入的時候,對這陳家還需借重,再者說了,雙方旗鼓相當,此時真要打起來,你就確保贏的定是自己?即便我們贏了,這些人若是發狂起來,索性鑿船自沉,這些錢財,隻怕也要葬入海底了。”
他一副深謀遠慮的樣子,口裡繼續道:“不要做這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趕緊回去見大王,有了這些甲胄,我視中原為我等手掌之物,那億萬錢財,不過是暫讓大唐李氏寄存罷了,他日我們自當去取。”
…………
長孫衝同樣下令回航,一路很是順利,等抵達了仁川,便命這船隊暫時停泊在仁川港。
他則回到了監察府,卻是立馬手書了一封書信,大抵的描述了這幾日的經過,便令人先送去給天津的婁師德,讓他想辦法給陳正泰捎個口信。
隻是書寫完了書信,長孫衝卻是愣愣的坐著,回想著昨日那高句麗人的話,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倒不是他膽小,而是此事牽涉實在太大了。
他閉著眼,猶豫了很久,本是想修一封書信,密告今日之事的詳情,可是良久,他卻是擱筆,最後隻是歎息了一聲……
………………
那高陽卻是躊躇滿誌的回到了國內城。
剛剛抵達港灣,這裡早有數千個征募來的力士,負責搬運這一箱箱的寶甲。
等到這些甲胄送到了國內城之後,高句麗滿朝震動。
顯然……大家早就期待著這些甲胄來了。
在交易之前,大家都覺得這一場交易可能會有風險。
即便在一個時辰之前,依舊還有人認為,這極有可能是陳氏的詭計。
可當高建武親率百官,抵達了府庫,而後讓人一箱箱地檢驗這些甲胄時,所有人卻已喜笑顏開。
高建武帶著笑容,感慨道:“看來這陳正泰,倒是個守信之人。”
高陽便道:“這陳正泰聽聞最擅長的便是經商,經商之人,若是沒有信義,將來誰肯相信他呢?”
高建武隨即露出了不屑之色:“經商固然需要信義,而這陳正泰也確實守信。隻是他此舉,符合商道,卻非為臣之道!終究還是不忠不孝啊,諸卿要以此人為戒。”
於是跟隨他而來的眾臣紛紛道:“喏。”
“大王,五萬精卒,已經挑選好了,現在這些衣甲已是送到,是否立即發放下去?不過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優秀的戰馬有些稀少,臣千挑萬選,也不過選了數千匹,其餘馬匹也不是沒有,隻是大多差一些,更有不少駑馬和耕馬……隻怕……”
有人開始說出了困難。
買甲胄的時候,大家都覺得這甲胄便宜,簡直就好像是撿了大便宜一樣。
何況這重甲的戰鬥力十分的驚人,可現在……似乎不得不麵對更多的實際問題了。
高建武則道:“這倒無妨,多征用馬匹吧,選神駿的,編入軍中。這件事,依舊還是高陽來負責。此事不可耽擱,拖延一日,將來大唐來攻,我高句麗便要少了幾分籌碼。”
實際上,高陽現在的壓力很大。
當初買甲胄的時候確實是一時爽,反正交易而已,唯一要小心的就是防備陳家人耍賴。
可是很快,高陽意識到……要編練重騎軍,並沒有這樣容易,這顯然不是有了重甲就能完事!
首先……他便發現,絕大多數挑選出來的士卒,根本就撐不起這些甲胄。
這其實是可以理解的,好幾十斤重呢,若是再加上武器,行動當然不便,不隻如此,有些人穿戴這重甲久了,便氣喘籲籲。
看著這一個個麵上青黃不接的將士,一個個孱弱的樣子,卻要將如此精良的甲胄套在他的身上,結果可想而知。
辦法也不是沒有,那便是練兵,往死裡練,不隻如此,夥食供應上,便需加大一些。
當然,以高句麗現在可憐的財力,肉是指望不上的,先確保將士們能吃飽就成。
而最讓人可慮的,還是軍中的怨言。
因為操練了十幾日,就有大量將士昏厥甚至是直接猝死的事,這些將士……顯然無法承受得了如此高強度的操練,體力上也不允許。
而另一方麵,即便隻是供應這麼多人吃喝,也已讓高句麗有些捉襟見肘了,不得已,隻能征稅。
事情緊急,也由不得徐徐圖之,王詔一下,各郡縣開始征收糧食,如此一來,這高句麗的百姓覺得自己躺著也中了槍。
原來的稅賦,就已十分的沉重了。現在巧立各種名目,這沉重的負擔,自然是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可是……沒有糧不成,不加緊操練也不成。
畢竟……這是花了大價錢的啊,其實……三萬重騎,倒是能勉強供應的,問題就在於怎麼算,這甲胄,不買白不買。
可買了來,怎麼可以將它們丟在府庫裡呢?這可都是真金白銀,舍不得啊!
何況大唐即將大舉進攻,這個時候……怎麼還能耽誤呢?
一時之間,整個高句麗上下,都急瘋了。
郡守們得了朝廷一次次的催促,自然瘋了的下鄉掠奪,此時背後有朝廷撐腰,大家自然也就不客氣了,幾乎攪得雞犬不寧。
還有戰馬,但凡是家裡有馬的,一律統統拉走,充作軍用。
沒馬不行啊。
因為這樣的重甲穿戴在身上,若是沒有馬匹承載,其實帶著甲胄的人,根本就沒法動彈。
隻有戰馬才能發揮重甲的戰力,如若不然,這重甲買了來,也沒有任何的意義了。
於是……各部告急。
掌兵的罵將士們根本承受不住了,一天死六七個人,誰承受得住。
還有士兵,已經和武官的矛盾到了極限,有的武官,哪怕拿鞭子抽打,也沒辦法讓將士們順從的穿戴上甲胄。
掌糧的人看著各地送來的錢糧,好不容易籌措了一些,卻發現……這和朝廷所需的……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於是便痛罵,以往一個兵,一天隻需一斤糧,現在好了,現在士兵要吃兩斤,就這……還說將士們支撐不住!
除此之外,還要供應大量的馬料,這戰馬可不是隨便拿點草就可以打發的,得**飼料,說穿了,就是粗糧,如若不然……根本跑不起來,更彆說,還承載著這麼沉重的甲胄的士兵了。
地方上的郡守,也在破口大罵,百姓們收了一遍又一遍的錢糧,牛馬也都牽走了,現在上頭還催逼著要糧,自己還去哪裡搜刮?
原本平靜的高句麗,現在卻已是弄得焦頭爛額。
這一切……終究還是他們錯估了這重甲所需的真正實力。
重甲的背後,是需一個體係來支撐的,而絕不是買了甲胄就可以。
當然……罵歸罵,重甲的騎軍,還是組建了起來。
對於高建武和高陽而言,其實這都不過是小插曲罷了,算不得什麼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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