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自然欣然答應。
不過無論是陸路進擊,還是水路,眼下會試放榜,還是吸引了君臣們的目光。
到了二月十九這一天,貢院放榜。
這樣的一天,又怎麼可能安靜?
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至貢院,最起勁的乃是陳愛芝,他一早就帶著數十個報社的文吏趕來了。
不但新聞報要抄錄中榜者的名錄,而且陳愛芝還打算抓前三甲的進士們弄一個訪談。當然,還需想儘辦法將一些進士的文章給弄出來進行刊載。
在這大唐,眼下最大的事,便是這會試了,新聞報訊息不但要快,而且必須報道做的足夠詳細,這樣才能維持銷量。
這個時代的新聞,其實不必像後世一般聳人聽聞。
一方麵是競爭壓力小,天下也隻有一個新聞報。而另一方麵,卻是因為訊息也多,不似後世一般,隨意打開任何新聞頁,便是數不清的訊息,想要從這些新聞中脫穎而出,少不得要來幾個‘震驚’之類的字眼,刻意去製造爭議性的話題。
因而新聞報隻要挖掘的訊息比尋常人口耳相傳的詳實即可。
鄧健等人也早早的到了,而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今日也沒有當值,統統都告了假,他們沒有出現在貢院,而是讓馬車停在附近的街角!
他們的身份,不便拋頭露麵,又希望能夠第一時間得知放榜的消息,這關係著自己兒子的前程,或者說,自己雖貴為宰輔和吏部尚書,固然可以讓兒子有個好的前程,可一旦兒子能中了進士,那麼……製約自己兒子的天花板,卻也隨之提高了。
房玄齡是一宿未睡,整個人激動得有些睡不下,本以為在馬車裡可以打個盹,可誰曉得一直都保持著極亢奮的狀態,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遠處的貢院,還是鬨哄哄的,許多的考生紛紛到了,又有不少的好事者?使得這貢院外頭人聲鼎沸。
大唐第一次真正的科舉放榜,拉開了帷幕。
無數人翹首以盼。
一聲銅鑼響起,而後……從貢院裡走出一個個官吏。
官吏們神色肅然?魚貫而出,隨即取了榜張貼。
這榜下?更是沸騰成了一片。
鄧健等人,卻一個個站得筆直。
大家都來看榜?可人和人看榜的心情還是不一樣的。
放榜的時候?一般都是先放尾榜?那些尋常的舉人?會激動的想從尾榜裡尋覓自己的名字,生怕自己的名字不在其中。
可鄧健就不同了?他也在瘋狂的尋找,卻生恐自己的名字在尾榜裡,若是在尾榜?固然也算是高中了,可對他而言?卻已成了恥辱?會令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這叫……馬前失蹄。
此時有人歡呼起來:“我中了,我中了……”
卻是一個舉人淚流滿麵,激動的不能自己,仿佛祖墳冒了青煙,人生一下子有了光。
可同樣,在鄧健身旁,一個同窗突然也道:“我……我中了,中了……哎……”
身邊的同窗,包括了鄧健,便都同情的看向這同窗,可看他雖也高呼中了,隻是表情卻顯得有些不自然,一副自哀自怨的樣子,一臉的遺憾。
鄧健等人也露出了同情之色,中了個尾榜,此時人家的心情,一定很難受吧。
可憐啊!
隨即,一張張榜放出來。
宛如人生百態一般。
榜下,陳愛芝是最冷靜的一個,他此刻就宛如一個大將軍。
新聞報已經聲名鵲起,現如今……陳愛芝已意識到,作為新聞報的總編撰,他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
此時對於報紙,他已變得輕車駕熟起來了,在榜下,他指著尾榜最後一名的名字道:“這個末榜的進士,要記下,想辦法做個訪談,這差一丁點便落榜的人的話也是很有價值的,會讓人生出好奇之心。找人去安排一下……”
“喏。”幾個文吏圍著他,立即記下他的話。
“當然,重要的還是頭榜,頭榜才最有新聞價值。”陳愛芝現在顯得很鎮定,當初他也是大學堂裡的助教,對許多考生,他還是很有感情的,哪裡想到,當初小小的助教,竟被陳正泰叫去辦報,如今一下子成了天下最炙手可熱的人呢?
不說彆的,他現在走出去,報了自己的名號,即便是部堂裡的尚書都對他客客氣氣,哪怕是向尚書約稿,對方也會樂於奉陪。
畢竟……能讓自己的文章見諸於報端,本就是一件令人增光的事。
陛下和房公,不都在報中撰文了嗎?
當頭榜的榜文開始張貼,陳愛芝也顯得極激動,微微抬頭一看,赫然之間,鄧健的名字……便出現在頭榜第一的位置……
又是這個鄧健……
陳愛芝激動得感覺不能呼吸了,口裡道:“記下,記下鄧健,此人已連續三次第一了,要好好發掘他的經曆,從他幼年開始,再到他入學讀書,都要深刻的發掘,要調查他的父母,調查他的鄰人,所有和他有關係的人,都要好好訪談,明日先刊載他會試的文章,過幾天,用兩個版麵將他的事跡見報。時下這鄧健,便是最熱門的人了。”
“這第二名,竟是長孫衝……編撰,是否……”
“不用太花心思在他身上。”
見是長孫衝,陳愛芝其實也很激動。
這個人,當初入學時可是頑皮的很,還被狠狠的收拾了一番才老實的!
隻是現在……陳愛芝心思顯然沒在長孫衝的身上!
“第二名關注個什麼?隨便尋個小版麵,做個訪談即可。心思還是重點放在鄧健的身上,今日就要放人出去,去鄧健的原籍,還有他現在的住處,要多從身邊的人挖掘一下,給我將資料湊齊。”
“鄧健……又是鄧健……”
榜下已是沸騰了。
數不清的人高呼著。
這鄧健幾乎已成了二皮溝大學堂的象征了。
要知道,此人不過是個真正的寒門中的寒門,在絕大多數讀書人眼裡,不過是個泥腿子罷了,可哪裡想到……就是這麼一個人,力壓了天下的讀書人,一舉成為會元,又是第一。
這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心理上的衝擊是巨大的。
在人們心裡,鄧健本該是一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本是在最底層,這世家公子們,便連多看一眼都懶得去看的人。
可哪裡想到,這個人從識字,到入學,再到冠絕天下,人生能有如此的起落。
古往今來,隻怕迄今為止,也沒有幾個人可以完成這樣的奇跡。
此時,其實鄧健很平靜的樣子,當他看到自己名列在最首的位置,臉上竟是顯得出奇的平靜,同窗們紛紛作揖,對他道著恭喜。
鄧健則平淡的一一回禮。
神情舉止,超凡脫俗。
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便預備和同窗一起離開。
此次,所中的一百零六名進士,大學堂沒有意外,中了六十三人,榜中前三,也幾乎被大學堂占據了。
這個成績,已是極為恐怖了。
既然都看過了榜,眾生員便紛紛預備要走,可就在此時,方才還淡定自若的鄧健,突的膝蓋一軟,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嚇得一旁的同窗,先是一驚,隨即連忙要攙扶起他。
這時,鄧健情緒才激動起來,瀟然淚下,哽咽道:“我起於阡陌,不過是區區一個農夫的兒子,人們都說,農夫的兒子是農夫,隻有官宦的兒子才可成為官宦,我從前不過是個愚人,沒有什麼見識,隻妄想的……是好好給人耕地,能好好的活下去,有一日三餐便足矣,從不敢有任何更多的妄想。若不是陳家發放書冊,鼓勵我讀書,我絕不敢有這樣的心思的。此後我讀書,我考入學堂,我蒙陳家的恩惠,入學之後,可以心無旁騖,我深知這一切來之不易啊。我讀書……不是因為我要證明農夫的兒子可以飛黃騰達,隻是………陳家和師尊對我如此厚恩,若是我稍有絲毫的其他心思,便豬狗不如。今日……僥幸高中……我……我……”
此時,鄧健的情緒已是無法克製了。
他太激動了。
這些年來,他壓抑得太久太深,農夫的兒子,是不配有感情的。
自從走上這一條道路,起初的時候,左鄰右舍們並不理解他,覺得他是癡心妄想。他的父親也不理解他,覺得這樣不實在。同齡人也不理解他,覺得他怪怪的。
可他依舊從荊棘中一步步走了出來,他沒有跟人抱怨過,默默的將所有的情緒,都壓抑在心底深處。
可現在……他哭成了淚人一般,眾人竟都不敢相勸,隻是小心翼翼的看著他,一時之間,這人群之中,也有不少農家子弟眼眶紅了,眼淚噙在眼眶裡打著轉,他們的心情,和鄧健是一樣的。
…………
“房公……房公……”一個隨扈匆匆自榜中走入了小巷,口裡道著:“公子中了,第二十七名,也算是名列前茅,恭喜。”
房玄齡坐在馬車裡,聽著遠處的喧鬨,一時心情更為激動。
此時一聽……頓時露出了喜色。
在他心裡,隻要能高中,便已算是幸運了。
二十七名……已算是人傑了。
不愧是我房玄齡的兒子啊……
他一時感慨萬千。
“公子真的出息了,這可是會試,不曉得多少人落榜呢……公子小小年紀就……”
“不要喜形於色。”房玄齡拚命的壓抑著自己內心的激動,他深呼吸,而後努力使得自己平靜,才又繼續道:“府中上下,要一切如常,切切不可喜形於色,我們是高門,是宰相人家,怎麼能因為遺愛高中,就得意忘形呢?告誡下去,府裡不要辦酒,不要慶祝,平日什麼樣子,就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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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
房玄齡又不禁問:“榜文第一是誰?”
“乃是鄧郎君。”
“是那鄧健……”房玄齡聽到此處,倒吸一口涼氣:“怎麼又是他,農家子弟,竟是三榜第一,真是恐怖。”
“他高興壞了,在榜下大哭,說是陳駙馬乃是他的再生父母。”
“這是應該的。”房玄齡顯得很平靜的樣子,心裡卻是浪潮翻湧,隨即道:“這樣的人,若不是有那陳正泰,怎麼會有今日呢?而今他也算是翻身了。不說那鄧健,就算是吾兒,難道也不是如此嗎?回去之後,將遺愛叫到老夫這裡來,老夫要教他知恩圖報,往後事陳正泰,要如事老夫一樣。不要以為中了進士,可以入仕了,便忘了這教誨的恩情,如若不然,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房玄齡顯得很鄭重其事,這是大事。
古人是很重名聲的,所謂德才兼備,這個德,某種程度就是名節。
正因為如此,房遺愛受到了陳家的教育,即將要出了學堂,開始自己的人生,可若是轉眼忘記了陳家的恩德,哪怕他的家世再好,房玄齡再如何扶持他,勢必也會遭人輕視!
因為在人們看來,這種人受了人的恩惠而不知報答,作為生員,卻不知報師恩,那麼做人兒子的,又怎麼會孝順呢?做人臣子,又如何曉得效忠呢?
君臣、父子、師生,這裡頭的每一樣,都是環環相扣的。
當然,房玄齡知道房遺愛不是這樣的人,這個孩子自入了學,對那陳正泰可謂是禮敬有加,可這孩子畢竟年紀還小,就怕他的言行有什麼缺失,反而遭人詬病,他這個做父親的,一定要好好的提醒才是,如若不然,哪怕是中了進士,又有房家儘力得提攜,可一旦名節遭人懷疑,那麼前途也是有限的很。
接著,他便又道:“回府去吧,去和夫人報告這個好消息,是了,你們不要去稟報,老夫要親自去相告,誰若是提前說了,老夫決不輕饒。”
話語落下,四輪馬車滾動起來,坐在車中的房玄齡,卻在靜寂無聲的車廂裡,一下子……老淚縱橫!
對外,他是榮辱不驚的宰相,可隻有在這密閉的小小天地裡,他才可以像一個尋常父親一般,為之喜極而泣。
“房家……可興三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