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胄隻好道:“陛下,其實今歲國庫的歲入倒還尚可,隻是天下的錢糧,是有定數的,這錢糧都該用在刀刃上。”
頓了頓,戴胄繼續道:“錢倒還好說,可這糧食……花費實在太大了,而且浪費民力,所以……凡事都要量力而行,臣知道陳家有錢,可是糧食,從何而來呢?就說那隋煬帝,三征高麗,又開拓運河,這兩樣事,難道辦錯了嗎?依臣看來,若是隻論辦事,這兩件事都可謂是利在千秋。可是……他錯就錯在好大喜功。臣固然能體會陛下和陳詹事的心思,誰不希望將一件事圓圓滿滿的辦成呢?可凡事,有利就會有弊……臣算過一筆賬。”
戴胄自是早就做好了準備的,他咳嗽了一聲,便道:“將來此城築成,就免不得需要征伐大量的人口遷徙朔方,陳氏人口眾多,現在依附陳氏的人口也為數不少,這麼多的人口,都是民力啊。他們在朔方,坐吃山空,就必須得自關中調糧,按照往年的規矩,調一石糧至朔方,就需要消耗掉三石糧食,陛下想來也是清楚的。”
調一石糧,要花費三石糧,這並不是故意嚇人的,確實是實際情況!
要知道,古代的運輸一直都是老大難的問題,假使要調一石糧,你就需要征發百姓,可是百姓們給你運糧,總不能餓著肚子吧。
運糧和騎快馬不一樣,他走不快,沒有幾個月時間,抵達不了目的地,那麼運送一石糧的百姓,路上總是需要吃喝的,可怎麼解決吃喝?
自然也就是就地吃糧了,結果……大家是運一路,吃一路,等抵達的時候,這糧食至少要吃掉一半了。
而且人家來是來了,可後麵你總不能不讓人家回家吧,然後這回家的路上,人家要不要吃喝了?
然後回去的時候,再吃一路。這樣一來,可想而知,真正能運到朔方的糧食,又有多少呢?
沿途就得損耗,可這損耗更是可以用恐怖來形容了。
而這……還隻是一個方麵的損耗而已。
因為大量的人力,去做這無用的運輸,這就會導致關中的壯力減少,而這些青壯脫離了生產,就不能進行耕種,不能耕種,土地就會荒蕪!
而到了來年的時候,土地就有減產的可能了。
這在戴胄看來,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而這樣的損耗,是根據朔方的人口規模來呈幾何數增長的。
若是朔方隻單純屯駐三千軍馬,顯然最多隻需五六千民夫運糧。
可若是陳家這般沒有節製的擴大規模,不但屯駐軍馬,還要聚集商隊,還要有尋常百姓,若是規模達到數萬人,那麼便需有專門的數十萬民夫,才能將其供養起來了。
古人打仗,動輒就是數十萬上百萬的大軍,這其實也是有道理的!
並不是說,當真有數十萬上百萬的規模,其實真正的可戰之兵,不過是三萬,五萬,到了十萬之數,規模就已很可觀了,至於其他的,十之八九都是運糧的民夫或是輔兵。
現在等於是,建了一個朔方城,這些人統統成了‘邊軍’,年年都要關中來供養,錢畢竟隻是貨幣,陳家再有錢,也不過是貨幣多而已,可糧食怎麼辦?
打仗畢竟還隻是一時的,一年半載,仗打完了,大家尚可以回去休養生息!
可這朔方城,卻等於是持續的供應,形同於大唐一直年年都在維持一個規模不小的戰爭,這……如何受得了?
戴胄如今的反對,是很有道理的,顯然大家一開始,還以為陳正泰隻是建一個軍城,裡頭駐紮幾千軍馬而已,倒也由著他的性子來,看在你陳家有錢的麵上嘛。
可等大家回過神來的時候,這下子就整個人不好了!
你大爺,你玩的這麼大是什麼意思?真以為我大唐很富庶,可以儘情揮霍?你玩得起,我們玩不起啊!
陳正泰倒是心平氣和地默默聽完了,隨即便道:“此事,我已和恩師稟明了,前期確實會有許多的困難,不過我已讓族人在朔方進行屯田墾殖,前期的確需要供應一部分軍糧,等再過幾年,則可以做到自給自足了,甚至到了將來,這糧食還可以供應關中,畢竟大漠之中,有的是土地,莫說養活幾萬人,便是十萬,百萬,也未嘗沒有可能。”
陳正泰說的很誠懇,其實這隻是理念之爭,戴胄這些人,也隻是純粹的是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畢竟幾千年來,農業社會裡,產出是固定的,根本沒有開源的可能,那麼……不讓自己破產,唯一的辦法,那就是節流。
因而人們奉行節儉,治家如此,治國也如此。
這節儉已成了至高的美德,仿佛你多花一點錢,都成了犯罪一般!亂花錢的,叫敗家子,若你是臣子,則是奸臣;若是君王,十有八九就是昏君了。
就是在這等思潮之下,似乎每一個人都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勤儉價值觀。
當然,這沒什麼不好的。
但是陳正泰要建朔方城所考慮的是長遠的好處,這裡頭的利,不隻是為了陳氏,對大唐也是有長遠的功績!
可當聽到陳正泰要至大漠屯田,顯然又引起了一波驚歎,許多人又竊竊私語起來。
大漠裡種糧?你確定你不是在忽悠大家的?
那地方,要能種,大家早種了,好吧!
雖然陳正泰此前折騰出了高產的糧食,可這高產的糧食,還能去大漠裡種植不成?
有人甚至懷疑起陳正泰的居心了,莫不是這家夥十之八九,是想打著試一試在大漠種糧的名義,將生米煮成熟飯,等城建了起來後,朝廷真能對那裡的人棄之不顧?
李世民見戴胄等人隱隱有暴怒的跡象,隨即微笑道:“好啦,好啦,此國事之爭而已,為何不讓陳正泰試一試呢?種糧……”
說到種糧,李世民的心頭火熱起來。
畢竟他的骨血裡,也有數千年農耕文明的傳統基因,一想到到大漠裡種糧,就覺得很帶感,熱血沸騰啊。
倘若真能成功,那麼……大唐經略天下,就再無北方的邊患了,這怎麼不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這就足以讓李世民在這許多的顧慮中,忍不住孤注一擲了。
李世民看了所有人一樣,便擺擺手道:“今天且先議到這裡,諸卿都退下吧,正泰留下。”
戴胄就怕陛下打定主意站在陳正泰那邊,今天來此之前都已經做好反駁到底的準備了!
此時自是有些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皺了皺眉,最後隻好默默告退。
見眾人走了,李世民輸出了一口氣,才苦笑道:“你看看朕,為了袒護你,花費了多少心思啊。”
陳正泰心裡則忍不住吐槽,陳氏屯田朔方,需花費的人力物力,也是不少,可這難道不也是為了大唐嗎?怎麼反而好像我欠著人情一般?
當然,一般遇到這種情況,還跑去跟人理論這個的人,往往腦子都不太靈光,腦子裡都會缺一根弦。
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乖乖的承認,願意接受這個空穴來風的人情!
陳正泰自是很知趣,於是笑吟吟的道:“若無恩師庇佑,如何會有學生今日。”
李世民樂嗬嗬地道:“你能這樣想,朕便很欣慰了。”
頓了頓,李世民便又道:“朕聽說,太上皇如廁,和你說了點什麼?”
陳正泰倒沒想到李世民突然會問到這個,這兩父子果然是很互相關注的,他自是沒有隱瞞,便將太上皇的原話一五一十的相告。
當說到李淵說陳家乃是一門忠良的時候,李世民若有所思,默默咀嚼著李淵話中的深意。
可等到聽說李淵想掙錢的時候……李世民不禁大笑起來,對陳正泰親切地道:“太上皇年紀老啦,偶爾也會有私心的,這也是情理之事。他好美人,朕就送他美人,他若是好錢,朕就送他錢便是。過一些日子,若是有什麼新股,你就稟告他一聲吧,不要讓太上皇失望了。”
陳正泰終於憋不住了,雖說溜須拍馬是一回事,可是涉及到了錢,就是另一回事了。
當然,也不是錢的事,而是特麼的自尊心的問題啊。
陳正泰便瞪大眼珠子道:“恩師不是說,若是太上皇愛錢,恩師便給他錢便是嗎?怎麼最後倒成了學生……”
李世民歎了口氣:“朕也不想借花獻佛嗎?可是朕平日都要惦記著天下的百姓,天下那麼多地方需要的還是錢。可朕哪裡如你這般,可以日進金鬥?朕是力有不逮啊!你是朕的學生,既有這般的本事,朕也沒讓你直接出錢,何以推三阻四呢?”
陳正泰:“……”
陳正泰突然覺得自己對李世民的好口才佩服得啞口無言!
李世民見陳正泰憋屈的臉色,便微笑道:“當然,朕也不是讓你白給,朕想好了,這朔方方圓數百裡,便當做是遂安公主的封地和食邑吧,太上皇既已給你們賜了婚,過一些日子,便要昭告天下,如此一來,朕就當這封邑是賞給你們陳家的。”
“另一方麵,戴胄等人不依不饒,現在這朔方成了封邑,和朝廷就沒有太大的關係了,你們要建多大的城,便建多大的城,和他們沒有關係,朕也就當是給你一個定心丸,免得你心裡仍有疑慮。”
陳正泰聽到這裡,倒是激動起來。
一方麵,李世民算是承認了太上皇賜婚的事,那麼他和遂安公主的婚約,便算是板上釘釘了。
而另一方麵,賜予公主的封邑,也確實如李世民所說的,讓陳氏可以後顧無憂。
雖說這大漠的地,本就和朝廷沒有半毛錢關係,可畢竟陳氏還是大唐的子民。
到了朔方築城,這其實朔方還是朝廷的,可這朝廷裡的某些人,成日在那指手畫腳的,做起事來少不了絆手絆腳。而一旦成了封給了公主,也就是給了陳氏,那麼就完全不一樣了。
畢竟自己家的地,我建啥和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看不慣,難道還能來打我嗎?
這等於是給這一個巨大的工程,去除了心腹大患,再不必擔心工程進行到了一半之後,又橫生枝節了。
甚至到了將來,朝廷沒辦法向朔方派駐官員,封邑的管理,往往是指派長史去的,並不存在刺史和縣令之類的人前往朔方治理,沒了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反而可以讓陳家在那裡自由揮灑。
陳正泰心裡欣喜若狂,對李世民這番決定自也是帶著感激的,便忍不住動容地道:“學生……”
李世民看著陳正泰,擺擺手道:“朕其實這也是借花獻佛,這大漠又非朕所有,是彆人家的地,朕將它封賞給遂安公主,不過是口頭實惠而已,你也不必謝恩。”
李世民頓了頓,卻話鋒一轉,又道:“朕在想,今年年中,該要預備鄉試了,這是大事,你是朕的弟子,現在二皮溝大學堂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好名聲,不過朕聽說,天下的世族,現在都在教授子弟們死記硬背,甚至還每日讓他們做文章,這些人,可不敢小看啊,你在大學堂裡做的事,他們也在做,長此以往,這彼此的差距也就慢慢的能填平了。”
陳正泰點頭,隨即道:“恩師放心吧,學生絕不墮了二皮溝大學堂皇家之名。”
李世民聽到這裡,心裡鬆了口氣,這陳正泰還真是聰明伶俐的很,自己這麼一說,他就曉得自己的顧慮了。
二皮溝皇家大學堂乃是李世民欽點的,當初也沒當一回事,可現在隨著大學堂聲名鵲起,李世民也漸漸開始看重起來!
如今這大學堂,漸漸成了一個招牌,可彆讓這金光閃閃的招牌,最後給砸了。
於是李世民很是認真地道:“朕對你,是有期許的。這大學堂,舉人就給朕中五十人吧,名列前三者,須有其一。曆來驕兵必敗,人家學了你的方法,這些人家,又大多都有極深厚的家學淵源,你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