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大學堂裡的正規軍(1 / 1)

科舉的大規模推廣,對於此前的舉薦製而言,顯然是有進步意義的。

這就如當初,在春秋時期的貴族徹底世襲製度,過度到了推舉製一般,推舉製比之貴族世襲,顯然也要高明一些。

隻是推舉製的演化,自然而然會形成一個牢不可破的世族集團,最後漸漸把持天下所有的權力,最終和當初的貴族們一般,徹底淪為了一個扭曲的怪物。

誠如當下一般,似乎一個更先進一些的科舉製度徹底的登上舞台,誰又能保證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不過陳正泰從來不是曆史終結者論者。

人必須得現實,這個世上從未有過一個無懈可擊可以千年而不朽的體製,因為任何條文都是死的,而人總是靈活且總善於變通和鑽空子的。

表麵上再完美的東西,也終需實事求是的進行不斷的變革和演化,方才適應不同時期的發展。

可哪怕隻是世族貴族統治,慢慢過渡至科舉製,這其中的阻力也是不小。

也隻有李世民這樣的天子,方可可以憑借著強力,慢慢的推動。

而在此時,書院裡的氣氛開始變得緊張起來了。

因為歲末,將進行縣試。

也即是童子試。

長孫衝此刻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無休止的讀書、操練,睡覺,從早到晚,一日複一日,從初來的完全不適應,到慢慢的開始適應,仿佛過了許多年一般。

偶爾,他總會想起在以前在外頭浪蕩的日子,可很快,他會被拉回了現實,那些曾經的日子,反而就像一場夢似的。

如今,自己穿衣,自己洗衣,自己疊被,自己洗漱,甚至他終於學會了依靠自己,可以在小解時,精準的尿進尿桶。

再不似從前那般,總是灑在地上,惹來同宿舍的學兄們怪異的目光。

每日都是讀書,稍有開小差,都可能觸犯學規,而且課後的作業很多,若是不交,少不得又要被人用恥笑的目光看著。

久而久之,他開始習慣了。

這種習慣,漸漸變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早睡早起,整個人卻是精神了少許,上課時不敢不用心,下課時,有一些試題不會做,好在同座的鄧健,倒是幫了他不少。

鄧健是個很用功的人,用功到長孫衝覺得這個人是不是屬牛的。

當然,鄧健真的屬牛。

有時吃餐食的時候,若是遇到長孫衝不喜歡吃的飯菜,長孫衝要將這菜丟棄,鄧健在一旁,總會露出可惜的表情。

當然,長孫衝開始慢慢摸到了規律,但凡隻要自己說到學習有關的東西,鄧健總能滔滔不絕,可一旦他說起他的蟈蟈,他的鬥雞,他如何在街麵上與毆鬥,鄧健的臉色,便自然而然的變了。

顯然鄧健既無法理解這種樂趣,也不屑於去理解。

於是,從前的美好時光,在長孫衝的口裡,似乎變得極遙遠了。

隻偶爾想起時,他似乎應該用很久很久以前這樣的字眼來作為開場白。

至於房遺愛。

那個小子似乎不太願意搭理長孫衝了。

三日的禁閉,讓這個家夥遲鈍了許多,雖偶爾的時候,長孫衝會湊上去,想打一聲招呼,卻受到冷淡的對待,隻聽他口裡反複的念叨著:“好好讀書,不要胡鬨,遵守校規。”

長孫衝討了個沒趣。

他覺得自己好像格格不入,有許多心事和人講,偏偏每一個人都是古板的怪物。

於是隻好心裡憋著,可是憋得久了,便覺得千斤巨石一樣難受。

尤其是課程改變之後,幾乎所有人都開始喘不過氣來,每日就是反複的背誦四書,從不停歇,哪怕是背錯了一個字,也不容許。

到了十一月初三這天,天氣越加的寒冷了,卻在這一天,長孫衝興衝衝地尋到了鄧健道:“待會兒……有好事告訴你。”

“噢。”鄧健在課餘時間,依舊捧著書。

長孫衝見他反應平平,便又擠眉弄眼地看著他道:“你可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嗎?今日乃是我的誕日,哈哈……我托人買了一些吃食,還偷偷讓食堂的廚子給我捎帶了一些酒……”

鄧健就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這麼巧,今日也是我的誕日。”

“呀。”長孫衝一下子興奮了,便樂嗬嗬地道:“這就真真想不到了,沒想到我們竟是同一月同一日生的,這敢情好,今日下了晚課,我們就……一起……”

“不去。”鄧健直接拒絕了,接著正色道:“下了晚課,我還要溫習一遍今日要背誦的《中庸》。”

長孫衝頓時猶如給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不禁急了:“可是今日乃是誕日啊,這是好日子,一年才一次的,就算一日少背一些,又有什麼妨礙?你呀你,怎麼就是榆木腦袋。”

鄧健依舊反應平平,淡淡地道:“不去。”

長孫衝一時無言,他很無法理解,為何這個人……竟好似一丁點樂趣都沒有。

於是這位公子哥怒了,冷笑道:“不去便不去,你以為我稀罕嗎?若不是在這學裡,我才懶得理你這樣的蠢物。”

說著,撇撇嘴,氣呼呼的走了。

長孫衝的心裡挺難受的,其實他不想罵人的,來了學裡,他罵人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畢竟身邊的人,沒一個人動輒罵人,自己反而成了怪胎。

可今日,對他來說這麼特彆的日子,鄧健的態度真的傷到他了。

他心裡有些惱怒,正如他說的那樣,若不是在這大學堂,他可能真的一輩子都不會和鄧健這樣的人有什麼瓜葛。

可鄧健也有鄧健的好處,至少同座期間,倒是幫了他不少,他雖然教授了鄧健一些文法,可鄧健也沒少教導他作業。

罵完了人,心情鬱鬱地走了幾步,卻是從身後傳來了鄧健的聲音道:“站住。”

長孫衝倒是難得的沒有意氣用事的立馬走掉,反而回頭,卻見鄧健臉色慘然,深邃的目光中透著幾分哀色。

長孫衝便故意抱著手,一副傲然的樣子:“怎麼,你有什麼話說的?”

鄧健沉吟片刻,突然道:“我爹四十一了。”

長孫衝眉一挑,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嗎?

不過四十一這個年紀,在這個時代而言,已不算小了,這個時代的人都比較早衰,尤其是尋常人,邁入四十,許多人已生出許多的白發。

鄧健看著長孫衝一副不屑於顧的樣子,卻很冷靜,而後道:“我家裡隻有兩個勞力,一個是我,一個就是我爹,而今我總算運氣不錯,可謂揚眉吐氣,竟是有幸能考進來這裡,可來了這裡,雖有一些補助,家裡卻少了一個勞力。”

這番話,長孫衝便有些不太理解了,他不自覺地收起了眼中的倨傲,迷茫地看著鄧健。

“為了讓我讀書,繼續學業,我的父親……現在一日在二皮溝,要打兩份工,白日要在窯裡燒磚,夜裡要去酒樓裡給人清掃和值更,從早要忙碌到三更……”鄧健仰臉看著長孫衝。

而長孫衝則看到鄧健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經濕潤了。

鄧健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起來,繼續道:“他年紀已經很大了,身子也不好,我每次打聽他的消息,在學裡清掃的同鄉都說,他身子愈發的不如從前,總是咳嗽,可病了,也不敢去醫館裡看,隻能強撐著,更怕讓人知道身子孱弱,被東家辭了工。他不敢吃藥,有了錢,也要攢起來,而我的學業,至少還有四年。他身子愈弱,卻舍不得換一件新衣,不願多吃一個餅,攢下的錢,就是讓我在此安心讀書的。他無法好好的活,可是哪怕是死,也帶著恐懼,因為他害怕自己一旦故去,我會耽誤了學業,去料理他的喪事,害怕家母無依無靠,我得辭了學,回去照顧家母……所以他一直在強撐著……像螻蟻一樣卑微的活著,卻總要強顏歡笑,好使我不必擔心家裡的事。”

長孫衝聽到這裡,突然能夠理解一些了,若是在入學之前,長孫衝大抵會覺得這些和自己什麼關係都沒有。

世人的悲歡各有不同,不會有人真正能理解彆人的哀樂。

隻是入了學,吃了不少苦頭,他大抵能明白,和鄧父的那些苦頭相比,鄧父現在所經受的,可能比他的要可怕十倍百倍。

下意識間,長孫衝居然也想起了自己的爹,當然……長孫無忌必然是要比鄧父幸運得多的,可是似乎……他家裡的那位大人,對他也是這般慈愛的。

長孫衝佇立著,不願表現出自己被感動的樣子,於是撇撇嘴,表達自己對此的冷漠。

鄧健繼續看著他,好似一點都不在乎他冷漠似的,而後鄧健抬起頭顱,正色道:“可是即便再艱難,我也要在學裡繼續讀書,因為我知道,家父平生最大的驕傲,就是我考中了這裡,能夠蒙師尊的恩惠,在這裡繼續學業。即便這天塌下來,即便隻要我還有一息尚存,我也要將學業繼續下去,唯有如此,才能報答家父和師尊的恩情。”

“所以在這裡每一寸光陰,我都不能虛度,我並不聰明,甚至很愚笨,不懂你口裡說的那些,我也不想懂,因為我知道,我已足夠的幸運了,想要幸運下去,就要繼續將書讀下去。”

長孫衝終究沒能繼續裝出一副冷漠無所謂的樣子,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口裡道:“知道了,我不怪你啦。”

鄧健便朝長孫衝作揖道:“今日是你的誕日,長孫學弟是該好好的慶祝,今日在此,我向長孫學弟道一聲賀,隻是喝酒的事,恕我不能奉陪,長孫學弟找其他人吧,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助教的。不過……過了今日,我再發現你喝酒,就少不得要向助教檢舉了,告辭。”

長孫衝一時無語。

這位仁兄很顯然的不知道,沒你鄧健陪著喝酒,他尋誰去喝啊?

於是他連忙追了上去,拚命咳嗽,又尷尬又羞澀地道:“咳咳……咳咳……不喝了,我也不喝了,難得今日是我們倆的誕日,上了晚課,我們一起背誦《中庸》去吧,你這人怎麼總是這樣,讀書就讀書,成日板著臉,苦大仇深的做什麼?我們長孫家招你惹你啦,好好好,都是我的錯好吧,不就是讀書嘛……”

不經意的時候,長孫衝偷偷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手搭著鄧健的肩,依舊還是笑嘻嘻的樣子。

鄧健不習慣他這做派,肩抖了抖,將他的手抖開,長孫衝便咧嘴笑,渾不在意的樣子,道:“你這人就是太古板了,其實我爹也一樣,我爹成日省吃儉用……後來……後來……”

鄧健倒是關切起來,忍不住道:“後來怎麼了?”

“後來省著省著……”長孫衝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家裡的股份,十之七八都省給彆人了。呃,我胡說的……”

長孫衝一麵說,一麵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生恐讓人聽見。

有賴於受過的教訓實在太深刻了,所以在這裡,他可不敢對那位‘師尊’有什麼微詞,會挨揍的……

他記得昨天,房遺愛就被一群人堵在了茅廁那裡,似乎事情的起因是房遺愛那個蠢貨罵了陳正泰該死之類的話,真是一頓好打啊。

今日清早的時候,據聞二十多個生員去關了禁閉,就可見當初房遺愛挨揍的規模有多可觀了。

下了晚課,天色幽暗,宿舍後頭有一個小樹林,樹林裡總會有讀書聲。

天色暗淡的時候,不允許看書,但是並不禁止大家背誦。

長孫衝的誕日,就在這裡聽鄧健背誦《中庸》度過了尾聲,他同樣也結結巴巴的背誦著,思緒偶爾有些飄,在圓月和樹林枝葉的婆娑之下,他竟真有些想念他爹了。

以往覺得唾手可得的東西,他從未真正去珍惜過。

可如今,他方才知道,世間根本沒有什麼東西是唾手可得的,隻是自己比彆人更幸運一些罷了。

背誦到了一半,猛的覺得自己鼻子有些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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