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攸宜倒是很有幾分財不露白的樸素智慧,首先還是將少王引到位於興慶坊的彆業中。
李潼是知武攸宜囤斂重貨,可當真正看到的時候,心裡還是驚了一驚。
這一座園業占地五十多畝,本來也是半園半居的格局,不過從前庭中堂向後都被改建成聯排的邸舍,一個個房門緊閉。
當武氏家人上前隨手打開一個房門時,李潼便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隻見房間中滿滿當當摞放著大量的竹編筐籠,筐籠裡則盛放著滿滿的銅錢,有的筐籠不禁其重,甚至被擠壓破損,使得銅錢流泄出來。
一個房間已經是如此,武氏家人接連打開其餘房門,有的堆滿了素絹,有的堆滿了錦帛,各種各樣珠寶器物更是令人眼花繚亂。
一番遊走下來,饒是李潼頗有靜氣,心臟也忍不住不爭氣的加快跳動起來。這一座園業中,單單擺放銅錢的便有四五間之多,少說都要以億計數。
難怪武攸宜說轉運困難,這麼多的財物,實在很難從容搬運。同時李潼也意識到,他此前設想突襲搶掠,其實還是有些考慮不周了。
且不說進退如何,即便是成功攻入園業中,如果沒有足夠的時間,能夠成功帶走的財貨也實在有限。如果再考慮到得手之後的遠逃,在保證速度的情況下,能夠帶走的財貨則就更少。
要不要順勢把武攸宜乾掉,順勢鯨吞其人囤聚在西京的這些產業和財貨?
且不說李潼心中思計如何,武攸宜在眼見少王遊覽邸庫之後便一臉驚色、從容不再,更沒了此前那種侃侃而談的氣度,心中不乏得意,並有些賣弄道:“人各有所長,河東王勿謂我徒仗你的聲勢、譽望,若是由你操控取利,所得怕是不能如此充盈吧?”
李潼聽到這話,口中乾笑兩聲,並說道:“佩服佩服。”
人的才能真是各有偏長,武家子諸多不可取,但在斂財方麵真是沒得說。對於這一點,李潼也隻能甘拜下風。
也不怪他沒有見識,他出身貴則貴矣,但是真正經手的財貨實在不多。故衣社攤子鋪的的確夠大,但是呈現在他眼前的,多是紙麵上的數字。日常生活,用度有供,對錢財實物的概念並不足夠深刻。
現在看來,長安城外那六七百敢戰士們,即便人人搶得缽滿盆滿,未必能夠搬空武攸宜一處私窟。此前設想讓武攸宜清潔溜溜的滾回神都,現在看來是有點托大了。
謀財害命的想法在心裡轉念片刻,李潼還是覺得有些不妥。他奶奶眼下忌憚武家子是一方麵,可武家子終究還是她最心腹的手下,不明不白被人弄死,引起的風波也實在不可估量。而且就算搞死了武攸宜,這些財富也未必就會便宜了李潼。
頭疼啊!
李潼是第一次因為羊太肥而愁困得不知該要如何下手,一時間心情都變得悶悶不樂起來。
武攸宜自然不知他在少王心底裡此刻正於鬼門關徘徊,見少王從容不再,心裡很有幾分自得,便笑語道:“如果河東王沒有意見,那麼此處彆業並園中財物便都歸你。隆慶坊此間乃是北城少有水木豐美所在,園居得宜,重財在室,這樣的安排,河東王滿意嗎?”
興慶坊本名隆慶坊,後來才因為避諱唐玄宗李隆基而改名興慶坊,後來更擴潛邸而造南內興慶宮,眼下這些當然都還沒影。
垂拱年間,西京城內地陷泉湧,在隆慶坊中形成一片水域,被時人名為隆慶池,也就是後世所謂興慶宮的龍池。
李潼這會兒滿心雜計,正思忖該要如何修正計劃。
但落在武攸宜眼中,少王沉默不語,似乎是有些貪婪無度,心中便大衛不悅,冷笑道:“奉勸河東王量力而行,園中所存確是不及你所求三分之數,但供你享樂奢用已經足夠有餘。你自享封國、田邑,恒有所出,這些浮財積累除了惹人邪望之外,實在不能予你更多裨益。”
聽到這話,李潼不免暗樂,原來你也懂的呀。
一時間,他還沒有更好計略,同時也想再打聽更多幾個私窟,於是便微笑道:“留守家財多少,我實在不知,但既然直言不足三分,可見不會於此欺我。但隆慶坊地接城門,下傍鬨事,往來者太多。確如留守所言,我府丁數少,實在不敢豪言能夠防禁周全。不知還有沒有彆處坊業,供我細選?”
武攸宜聽到這話,神色倒是一緩,片刻後眼中又閃過一絲輕蔑,邪才充盈、智計百出又如何?給你巨財,你都接不住!
不過少王不選此處,武攸宜心裡倒也鬆了一口氣。他之所以首選此處園業,隻是因為這座園業擺在明麵上,轉贈少王、待其禍發之後順勢收回,能將財路洗乾淨一些,並不是因為此處園業財貨數少。
事實上隆慶坊這裡因為地近城東春明門,出入方便,武攸宜雖然坐鎮西京,但在神都也有一些人情要維持,所以在這裡存放浮財便於外送。如果河東王真不客氣的占據下來,他還真的挺擔心內儲財貨走失太多。
於是接下來武攸宜又引著河東王在城中遊走幾地,長安城中本多閒宅,他身為西京留守,占取幾座根本就不叫事。
最後,李潼選擇了位於城西長壽坊中的一處園業,表麵原因自然是貪求與長安縣廨並在一坊,能夠杜絕豪橫入侵。
實際上,李潼則是喜歡這裡距離城西幾處廢坊路途近,像是已經被故衣社眾占據大半的待賢坊,更是緊傍著長壽坊。長安城目下除朱雀大街以外,餘處坊街禁衛並不森嚴,如果發動故衣社人力,幾個晚上就能搬空藏貨。
武攸宜見少王選擇此處園業,心裡先是鬆一口氣,然後又覺得有些麻煩。他的家財主要存儲在朱雀大街以東的坊居,長壽坊這處園業主要是為了存放收取西市商賈的財貨,存財規模遠遜於隆慶坊的園業。
“既然彼此言誠,我也不吝嗇欺人,先前所望延康、懷遠等幾坊存財,都贈予河東王。”
武攸宜言則豪邁,但其實他所規劃的這幾坊園業存財加起來尚且不足一成,雖然篤信河東王禍不能免,財貨隻是暫存,但也不排除事存萬一。
李潼聞言後便點頭道謝,他今天收獲不小,算是摸清楚了一部分武攸宜的私窟,但也更感覺到搶掠起來的困難。財貨太豐,難於搬運,而且存放的地點遍布全城,很難儘數洗劫。
幾句言語之間將家財豪擲,武攸宜生平都沒有這麼大方過,這會兒心裡也空落落的,很是肉疼,有些意興闌珊道:“幾處存財雖然歸你,但轉運、規整卻要你自己派人去做。我沒有那麼多家丁閒眾供你使用,在掌卒力也不可濫作私用。”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心裡吐槽這家夥實在太小氣,他還以為將幾處園業一並贈給,卻不想隻是園中存財,園業則隻有長壽坊一處。
不過聽到武攸宜這麼一說,他腦海中倒是靈光一閃。他自己還在憂愁這些財貨太多,難於搶掠,換言之武攸宜要搬運起來,同樣也很困難啊。
他根本不需要一時間將所有財貨儘數擄走,隻要拿掉了武攸宜西京留守的位子,在長安乃至於在整個關中,這老小子能跟自己比人多勢眾?讓他清潔溜溜滾回神都不是夢,隻要他敢讓家人運財離開,那就搶!
這麼一想,李潼思路頓時豁然開朗,搶還是要搶的,不搶嚇不住這老小子。來一波大的,讓這個老小子膽寒,剩下的那就慢慢割肉。
他奶奶哪怕再怎麼包庇這幾個廢物侄子,也不可能派大軍出動幫武攸宜將家財從西京運到神都,如果隻憑家奴轉運,李潼還怕武攸宜插了翅膀飛啊?
原本曆史上,這老小子率軍出擊契丹亂軍,直接當了運輸大隊長,現在就讓敢戰士們盯死了他,不愁壓榨不乾淨!
思路轉變過來之後,李潼便又恢複了淡定,略作思忖後便又說道:“我言自己聖眷未失,梁王不能害我,空口無憑,想來不足取信。留守既然惠我,我也不妨道你一事,公主殿下與定王派遣兒郎西進,將入長安助我興事,我兄已經遠出相迎,不日即歸。”
武攸宜聽到這話,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同為武家子,與女皇關係則各有近疏。
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不須多說,而其他武氏諸王中,最得女皇青睞者便是武攸暨,這從封爵就能看得出來,武攸暨乃是除魏王、梁王之外唯一得封親王者,原因則是得尚太平公主。太平公主與女皇關係親密,又哪裡是武三思能比的!
梁王武三思傳信將陷少王,太平公主則直接派遣子弟前來助勢,武攸宜哪怕再蠢,能咂摸不出當中味道?
見武攸宜神色轉變,李潼心中暗笑。其實按照關係來論,武攸宜與武攸暨這對堂兄弟關係遠比自己這個外人親近得多。
但李潼之所以能確定武攸宜不知此事,一則是武攸宜剛才去馬場見他的態度,二則是武攸暨隻怕也不明白女皇遣其子入西京的深意,所以沒有警覺急告。
如今整個武家都沉浸在顯為國宗的喜悅中,且最近幾年一直急在爭儲,沒有足夠的警覺意識到風勢將要轉變。
但李潼卻咂摸出來一點味道,他想要重獲他奶奶的恩眷,離間武家子會很有效果,眼前的武攸宜便是一個好目標。
當然也不能說是離間,隻是拉著武攸宜,一起完成接下來的操作即可。給武攸宜一點甜頭嘗嘗,再讓他品味一下糖裡藏屎、屎裡有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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