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兵部才管著多少衛所,他如今在九邊之中恐怕早已威名赫赫,又何必在意?”晭
鄭妃這話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對的是,大明如今真正能打的軍隊的確大部分集中在九邊;不對的是,南方諸省如果單論衛所多寡,那其實並不算少。
另外還有一點,單從賬麵數據而言,南方衛所的兵力本身也不少。以雲南舉例,有明一朝的雲南都司所統領的衛所數量雖然各個時期有所不同,但其最多時有20衛、3禦、18(守禦)所,合計共有133個千戶所,下轄衛軍約15萬人。
很顯然,如果這樣來比較的話,那麼雲南的兵力與九邊相比也不遑多讓,僅僅略低於遼東、薊鎮的十八萬,高於宣府的十三萬、大同的十二萬、山西的七萬、昌平的六萬等等。
當然,這是說的最高峰,而且朝廷清勾軍的過程中往往有不少貓膩,實際能有多少確實不好說。不過,前些年滇緬之戰結束,兵部重新清軍,將雲南兵力定為六萬四千——這次是實數。
雖然這個數額比曆史最高峰低了很多,但也能和山西、昌平等鎮持平,而且有一點不能忘了——這六萬四千是沒有包括雲南可以號令的許多土司兵馬的。
南方諸省在滇緬之戰後都進行了一次清勾軍,不過各省所轄兵力其實差彆較大,有的省擁兵高達十二萬、十三萬,有的則隻有兩萬。如果粗略一點來看,或者說平均一下,那大概每省有四、五萬兵力左右。
[注:這裡十二萬的是南直隸和廣西,十三萬的是浙江,但是隻有南直隸的兵力完全駐防當地保持不動,也就是不必往九邊派駐班軍。廣西、浙江等省則都需要往九邊派遣班軍,如浙江兵冊上原額十三萬,但實際在本省隻有七萬八千,餘者派往九邊為班軍。]晭
總之粗略算下來,即便按照滇緬之戰後清軍整編的結果來看,南方諸省也有超過五十萬大軍。當然,五十多萬大軍聽起來雖然很多,實際上由於撒胡椒麵一般的廣泛分布於整個南方,真要有事的話也挺難集中就是了。何況這些軍隊以駐屯為主,既不能算精銳野戰之軍,也不能隨便調集。
這就好比高務實在南疆的正規軍警備軍兵力差不多有三十萬,但即便不算呂宋與南洋群島,光是中南半島的麵積就高達兩百萬平方公裡,因此這三十萬大軍實際上也有點撒胡椒麵的意思。
當然,警備軍隻是高務實的嫡係武裝,各大王國或多或少都有一部分仆從軍,再加上移鎮過來的各姓土司和高務實特許留下的幾支安南降軍等等,加在一起又有十幾萬,這才勉強算是兵力充沛。
不過即便如此,南疆方麵不也一直認為京華在南洋群島的兵力太弱,多次建議新編一兩個警備軍麼?
朱翊鈞大致知道高務實在南疆的兵力,不過他卻不認為這賬要這樣算,因為他認為京華警備軍的存在是為了壓製南疆各王國,因此要與各王國的兵力進行對衝。換言之,不是三十萬加十幾萬,而應該是三十萬減十幾萬。
基於這一判斷,朱翊鈞覺得就算京華警備軍實力肯定高於南疆各王國的土著軍隊,但即使出現最壞的情況,高務實真正可以“北上”的軍隊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萬,剩下的都得留下震懾當地。
二十萬當然不少,但單論人數來說,連楊應龍當年都能拉得出來。於是,朱翊鈞認為即便考慮到警備軍可能甲堅兵利,但對大明的威脅也無非就是“焦頭爛額”一陣,絕不至於天翻地覆。晭
他這樣的想法也不能算錯,因為經過高務實多年的努力,現在的明軍可比原曆史上強多了,這種進步即便皇帝本人無法親見,但也可以從各種戰爭中看出端倪。
南疆各大警備軍的武器裝備雖然的確一直保持最先進狀態,但大明的主力通過這些年的努力,也基本已經實現了初步火器化,隻是由於總兵力過於龐大,因此不可能全麵使用最新款的火炮和火槍,而是要逐步換裝。
目前大明在北方有約一百二十萬大軍,南方也有超過五十萬,全國加起來得有一百七十萬到一百八十萬上下,所以朱翊鈞對高務實在南疆擁兵三十萬這件事雖然關切,但也談不上憂慮。更彆說如今大明還能號令右翼蒙古、嫩科爾沁乃至女真諸部。
說到底,南疆移民隻有百萬出頭(實際略高於這個數),而京華的三十萬大軍當中真正的漢人也隻有不到十萬,剩下的都是所謂“歸化漢人”。
由於朱翊鈞自己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自然認為高務實在南疆的基本盤也就那麼回事——壓製南疆各王國不造他高務實的反都挺不容易,說他還能北伐中原什麼的,這實在讓朱翊鈞難以置信。
所以,他認為高務實的一切舉動都是圍繞這個基礎來的,目的就是他剛才所說的:高務實是一邊證明自己沒有二心,一邊表明自己有能力給大明帶來一些麻煩。
借著今日的特殊情況,朱翊鈞打算和鄭妃把話攤開了說,讓她知道當前局勢究竟如何,免得她始終心懷僥幸。晭
一番分析之後,朱翊鈞道:“總之就是這樣,如果朕與務實之間始終保持默契,那就是君臣相濟、大明中興,而他也不會過於戀權,將來總有一日會去南疆。但如果朕與他沒了默契,雙方鬨將起來,彆說一定會讓我們君臣都失了體麵,即便是南方糜爛幾省,那也不是不可能。”
鄭妃還真是今日才知道高務實在南疆的實際實力,不過她相信皇帝對這些信息的掌握沒有問題,至少偏差不會太大,畢竟錦衣衛不是吃乾飯的。
那也就是說,高務實在南疆培植勢力的同時又小心翼翼不去插手大明南方軍務,為的是向皇帝證明自己沒有針對中原的野心,但卻有足夠給大明造成“天傾一方”的能力,以此來和皇帝達成某種默契。
毫無疑問,做這種事非常危險,因為皇帝的實力仍然碾壓南疆。不過鄭妃馬上想到,高務實的實力不止這些。
她遲疑了一下,緩緩道:“以臣妾想來,高閣老在軍中威望極高,若真是南方有事,這九邊大軍雖然不至於不聽調遣,但恐怕……”
“朕日前曾和他商議西北軍務。”朱翊鈞平靜地道:“他不打算親自領兵去了。”
“哦?”鄭妃略微意外,沉吟道:“他這也是故意做給皇上看的吧,就是為了表明他不打算繼續提高自己在九邊的威望?”晭
“一部分原因的確如此,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因為他馬上要繼任首輔,也不便離京了。”朱翊鈞道:“不過無論如何,他做出了他的姿態,朕不能毫無反應,所以今日王家屏和梁夢龍再次提出致仕回鄉之後,朕已經允了。”
其實這話並不儘然,朱翊鈞批準他倆辭職還有其他考慮,不過他不打算解釋那麼細。
鄭妃總覺得有些不妥,甚至表現得有些焦躁起來,雖然明知不該說,但還是忍不住道:“皇上,恕臣妾放肆,如今有皇上在,高閣老或許並無不軌之心,但他這份忠誠能否延續至……延續至太子身上?”
朱翊鈞沒有開口,鄭妃乾脆繼續道:“經此一事,臣妾已經知道常洵必然無緣大寶,按理說實在沒有必要繼續牽涉至此,但茲事體大……”
這確實不是一般人敢說的話,因為這話的潛台詞無疑是說“皇上您活不過高閣老”,正常人聽了這種話都難免生氣,何況是皇帝?
不過朱翊鈞雖然的確不高興聽到這樣的話,但他早已被高務實影響到十分現實主義了,自然知道這種前景是大概率事件,因此雖然皺眉,卻不否定,更沒有炸毛。
他澹澹地道:“若將來真有那一日,務實還沒打算去南疆而朕就先走一步了,那朕就讓常灝尊務實為亞父。”晭
“皇上!”鄭妃大吃一驚:“此事萬萬不可,如果真是這樣,天下就再沒有人能阻止他了!”
“那你想要朕如何?殺了他,然後背負擅殺功臣之惡名,同時再讓半壁江山陷入戰火烽煙?”朱翊鈞冷冷地道:“朕這二十多年苦心孤詣,好不容易才讓天下人都承認大明中興之偉業成於朕手,結果朕卻又親手將之摧毀?”
鄭妃大急,道:“皇上,話不是這樣說的,中興之名固然重要,但豈能重於祖宗基業?”
“所以你以為當前最要緊的事是什麼?”朱翊鈞忽然抑製不住怒氣,盯著她道:“朕告訴你,最要緊的是朕不能有事!朕不是世廟,朕不祈求什麼長生不老天地同壽,但朕至少要活到太子成年!隻要做到這一點,務實就一定會是我大明忠心不二的臣屬,絕不會有任何意外!”
鄭妃默然。她知道皇帝的意思,隻要將來太子繼位時已經成年,那就不需要有人攝政,而大明的首輔並非真正的宰相,是不可能繞開皇帝行使大權的。沒有皇帝的朱批,首輔的票擬本身毫無用處,而皇帝則甚至有權直接罷免首輔。
誠然,高務實功冠當朝,威望甚著,按照慣例來說,即便皇帝也不能輕易做出這樣的事來,否則必然激起朝中不滿。可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繼位不久便罷免顧命老臣這樣的戲碼在中國已經上演了無數次,再多一次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見怪不怪罷了。
鄭妃忽然發現,如果真走到這一步,高務實即便返回南疆、怒而興兵,雖然仍然會導致天傾一方,但首先他的勝算和今日一樣並不大,而罪責卻至少落不到今上頭上。晭
鄭妃忽然發覺,皇上真是很在意很在意他的名聲,甚至不惜為將來留下如此大的隱患……而且是把隱患留給自己的太子。
鄭妃不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其實正是因為他這些年來一直受高務實的影響。
原曆史上的朱翊鈞其實真的談不上在意名聲,他更重視當前的利益。然而這一世不同,高務實從小就向他灌輸各種“大業”帶來的偉名是如何榮耀,而這些年來偏偏又真的把一項項偉名加諸於他,使得他極其享受這種榮光。
如今,他已經是天下人公認的大明中興之主,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打破這一光輝形象,以至於看穿這一點的沉一貫在危難之際果斷首倡“封禪泰山”。而皇帝也立刻決定同意,繼而挽回了沉一貫的政治生命,甚至連高務實都必須接受沉一貫的求和。
說到底,皇帝本已經天下至尊,所求無非就是那些。原曆史上的朱翊鈞被文官集團壓得隻能搞非暴力不合作,求名已然沒有指望,當然隻能求利。
現在的朱翊鈞可不是那般憋屈模樣,國庫充盈之下他的內帑也水漲船高。更不要說高務實還一會兒給他張羅遼南鹽場,一會兒給他張羅南洋皇莊,讓他根本不必考慮利益問題。
利益得到了滿足,那朱翊鈞還求什麼呢?自然隻剩下求名。既然求名,那對於自己最大的功臣又怎麼可以鳥儘弓藏?這豈不是給自己光輝的形象抹黑嗎!晭
高務實的實力的確越來越大,但朱翊鈞通過種種跡象已經判斷出來,高務實對他沒有任何不軌之心,反而處處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意圖——既求在朝功業,也求一方基業,但就是不求那個至尊地位。
既然如此,朱翊鈞樂意滿足他,因為這會更加顯得自己有容人之量,絕非那種能同患難而不能同富貴的君王。
至於將來……的確有一定的隱患,但正如之前說的,隻要他能活到太子成年,這一切都不是問題。大明朝的製度不是擺設,大明朝的正統也不容置疑,隻要太子以成年繼位,高務實合新君的意則可以繼續為相,不合新君的意也就隻能歸於南疆。
朱翊鈞相信以高務實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甚至即便高務實昏了頭,最後的結果哪怕最壞——也就是新君罷相,高務實回南疆起兵,那又如何?
一來這威脅不到大明的生死存亡,二來也影響不了他萬曆天子的一世英名。
至於太子將來的名聲,朕反正也管不著——皇爺爺當年能管得著先帝繼位後把他的統治方式幾乎顛覆嗎?
鄭妃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沒用了。她輕歎一聲,道:“皇上既有成算,臣妾無話可說,隻是……常洵既然注定無緣大寶,不知皇上打算如何處置?”晭
眼見自己最心愛的女子終於認清現實,朱翊鈞也不想再看她傷心,立刻轉換了臉色,溫言安慰道:“你放心,朕雖然給不了他一個天下,但至少能給他最大的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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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這幾天真是鼻子都擤壞了,今天終於出了大太陽,曬了太陽之後感覺好多了。話說我回想了一下,感覺好像每年春天我都要感冒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