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國內的這次事件某種意義上可以看做一次清洗,其後果應該說還是比較嚴重的。例如金德齡後來便在長期的嚴刑拷問中死去,郭再佑也宣告退隱,兵曹判書李德馨憤而辭職,被轉任訓練都監。
除了這些直接影響之外,各地義軍因此頹廢不振,加深了對朝鮮王的失望,這類間接影響可能更加嚴重。
柳祖訒及李爾瞻就伊鬥壽燒毀供詞,向朝鮮王求情一事向世子光海君傾訴。李爾瞻道:“細想起來,此事應該不是伊鬥壽個人便能主導,如今王上隻要認為對自己不利便會讓其去職。不過若仍在當下還有可用之處則不會丟棄,這從讓準備離開朝廷的兵判李德馨轉任訓練都監留在身邊便是例證。”
光海君有些好奇,問李爾瞻明明才初入朝廷為何便已對朝鮮王如此了解,李爾瞻回答說泡桐照便知秋,此話深得光海君之心。光海君也認為此事本與柳成龍及李德馨無關,繼而寬慰柳祖訒。
柳祖訒奉勸引進北人黨人才,李爾瞻也說道:“自東人分為南北之後,前領相李山海因在壬辰倭亂中引咎辭職,北人大半被驅逐。加之此前乙醜獄事,北人受冤者無數。而以柳成龍為首的南人已漸漸與邸下離心,更與王上矛盾重重。
事到如今,隻有將南人趕出朝堂,引進北人,才能保護邸下。為此,因當設法為北人中受冤家門平反冤情,恢複名譽,同時儘可能引入北人中的青年才俊。”
光海君對此表示讚同,後就細節與李爾瞻開始商榷。李爾瞻為朝鮮儒學名家弟子,師從鄭仁弘,在積極參與政治活動中以其聰慧漸成北人核心,在與宿敵西人黨長期的鬥爭中,與同根同源的南人黨也存在對立。由此可以說,朝鮮朝廷即便在戰亂之中,也從未停止過黨派爭鬥。
光海君深夜拜訪柳成龍,並對金德齡之事予以寬慰,他道:“金德齡之事實在令人惋惜,如若倭寇卷土重來,我很擔心義軍將不再肯為國出力。”
柳成龍其實也一直為此擔憂,光海君便表示說希望柳成龍能協助自己讓全國上下再度團結一致,柳成龍問如何相助。
光海君道:“首先自是希望恢複此前因黨爭而無辜犧牲之人的身份,領相也知有太多人都是蒙冤而死,還有他們的弟子以及受他們影響的人都參與了義兵,若是能恢複他們的身份,對安定義兵定會大有裨益。”
柳成龍遲疑道:“因李夢鶴之亂使得王上猜忌義兵有謀逆之意,他能原諒跟叛亂有關的書香門第麼?”
光海君答道:“正因如此才更需團結,隻要我和領相還有柳祖訒他們能說服台諫們,此事便大有可能。柳祖訒跟我說,隻要領相能與我同心協力,便一定能平反他們的冤情,我也知道領相對柳祖訒一向不滿意,不過現在急需團結一切力量,還請領相能先暫時拋棄前嫌。”
柳成龍略微思索,因大義所需答應協助,光海君連連稱謝,並繼續道:“還有一件事,希望能讓講學院的李慶全擔任弘文館修撰,不知領相認為是否妥當?”
柳成龍想起李慶全正是李山海之子,因而向光海君確認,光海君擔心柳成龍是否會因此產生負擔,柳成龍答道:“邸下誤會了,隻要資質和才能具備,自然都是可以的,李德馨不也是李山海公的女婿麼?隻要是一心為國,怎會忍心將其埋沒,對此我並無異議。”光海君再謝。
次日李德馨對此提議表示憂慮,李恒福與李德馨都認為前有李夢鶴之亂,時機不當,如果平反冤案,就存在著日後也要給金德齡恢複身份的意思,大王不僅不會同意,還會因此再次對柳成龍產生誤解。
柳成龍歎息道:“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被王上誤解了,而且這次也不是我一人之意,柳祖訒和台諫們都極力推動此事。之前我們彼此矛盾很深,這次也可趁此機會和解,還請兩位全力協助。
另外還有一事,邸下希望能讓李慶全擔任弘文館修撰,他也是你的小舅子,可否幫忙辦理一下此事?”
柳成龍剛說完這句,便見李德馨神色有異,頓時意識到事情沒那麼簡單,忙問其中有何問題。
李恒福接口道:“正七品直接升正六品也是一個問題,此前南人也曾推舉過李慶全,但經吏曹觀察後認為不具資格。如今重提此事,恐怕會被認定為外部施壓,特彆是懷疑北人希望借領袖李山海之子身居要職以擴大勢力,請領相慎重。”
柳成龍略加思索,最終請李恒福讓吏曹再重新審查一次,然後再作決定。李恒福領命。
光海君則專程去拜訪了金貴人,因金貴人曾有一次在光海君即將罷免之際,為顧全大局而為光海君求情,因此光海君特來感謝。
不過他也明言,說自己知道這是金貴人的自保之計,金貴人也同樣坦言道:“雖然是有這層意思,但並非全部。邸下於分朝儘心竭力,民心在握也是事實。”
光海君微微一笑,道:“您能坦誠相告,我十分高興。所以我也有事相托,貴人為殿下提過不少建議,堪稱良謀,但這一次希望您能完全站在我這一邊,在這之後我不會再將貴人視為政敵,也會保證定原君安度天年。”金貴人思考過後,當真與光海君立誓定約。
於是光海君領柳成龍、李德馨、柳祖訒覲見朝鮮王。李昖一聽是要給逆黨恢複身份,哂笑數聲,不予理會。
光海君道:“殿下明鑒,並非是要給逆黨恢複身份,隻是當時涉罪牽連者極多,其中必然有一些無辜蒙冤之人,如今隻是想請重新篩查,給無辜蒙冤者恢複身份。
若能洗冤,其家族必定會對殿下感恩戴德,為報答殿下聖恩,必會對克服國難奮不顧身,戰亂之後也會對王室鼎力支持。”
柳祖訒隨即進言:“邸下所言不無道理,此事無論是對現在還是對將來都極為有利,請殿下明察。”
李德馨自然也進言:“臣雖不知受冤屈者有多少人數,但若有能洗冤者,其在九泉之下也必將對殿下歌功頌德。”
柳成龍壓軸進言,道:“因李夢鶴之亂,民心已支離破碎。而比起李夢鶴,金德齡之死則引起了百姓更大的疑心。金德齡究竟有罪無罪,無論事實與否,百姓已經產生了難以輕易消除的疑心。
越是在這般時刻,殿下便越需做得光明正大,隻有彰顯殿下的賢明寬大,百姓才會對殿下您心悅誠服,感恩戴德。”
李昖對這些說辭毫不動容,一口回絕道:“算了吧,寡人不需要這種感恩。要恢複逆黨的身份,像鄭汝立、李夢鶴之類的逆賊隻會再次擇機煽動叛亂。
至於諸位愛卿……還有世子,也不用為此事而巧立借口唬弄寡人,寡人絕不會同意此事,多說無益。”
見李昖不肯,台諫群官很是學習了宗主國大明的做派,集體上演宮門跪奏,請朝鮮王再三考慮重審乙醜獄事,恢複蒙冤者身份。
而另一邊李恒福也去請伊鬥壽出麵協助,伊鬥壽同樣拒絕,道:“我知你素來仰慕領相為人,但此事當時完全由西人主持,若是給逆黨恢複身份,所有西人都將為此負責,當時被權力蒙蔽雙眼的我們,就會負上大罪。”
李恒福堅稱有冤者自當洗冤,隻是時日早晚,但伊鬥壽堅持不肯,李恒福便道:“權無十年掌,花無百日紅,朝廷的權力本就一直在隨時變化,誰能預料乙醜獄事何時又會發生到我們身上?不如趁此機會,多少為當時的錯誤贖罪。
伊公,您不是也為了防止類似事件重演而燒掉了帶有領相和兵判名字的招辭麼?您了解活者之冤屈,但死者之冤也在時刻期盼啊。”
說實在的,伊鬥壽聽了其實極受觸動,但他這樣的老臣很難出於“一時激憤”而作決定,因此最後還是由於此事涉及西人黨生死而不肯相助。
李恒福離開前,伊鬥壽長歎道:“我絕不會否認鄭澈等曾經誌同道合的同誌所作所為,此次我本想極力反對,但以和為貴,共赴國難是人所共為之事,故而我也不會有任何乾涉,靜等消息而已。
我久經世事,見慣了滄桑變幻,也早已厭倦,不想再作爭鬥,但派係仍在朝廷之中。派係相爭,非是簡單幾句話、幾次行動就能一舉平息的。
我也曾想結束黨爭,使朝廷上下同心協力,一心為國,奉獻自己的一切。奈何事與願違,自己也常在其中迷惘。人心難測,世事多變,你也分屬西人,乙醜獄事,當時你也涉及其中,請多保重吧。”
李恒福能說什麼呢?伊鬥壽把話說到這份上,他也隻能拜謝了。
在宮中,金貴人也奉勸李昖同意重查乙醜獄事,李昖解釋道:“與鄭汝立等逆賊有交往之人,鎮壓如果再遲一步,那麼死的就是寡人了。對於那種人的朋友,寡人怎麼可能恢複他們的身份?”
金貴人卻勸道:“殿下,臣妾知道乙醜獄事是殿下為了牽製壟斷朝廷的東人勢力而使的借刀殺人之計。現在朝廷其實依然算是東人的天地,且柳成龍對殿下了解過深,國亂之後朝廷也需重新整頓。
乙醜獄事死者多數為東人,而現在東人也成南北之分,自家爭鬥本就更為慘烈,其實沒必要大規模恢複身份。若換做臣妾是他們,當首先恢複罪名最輕的一批人,之後再視情況而定,總之恢複身份的範圍或大或小要看當時局麵。
至於殿下您,現在開始對北人有所支援,則北人必將回報,將來需要時,便可用來牽製南人和西人兩黨。”
李昖聽後不由笑道:“貴人,你若生為男兒,寡人一定甘拜下風。有你在旁侍奉,不僅照顧寡人起居無微不至,政事上也能幫寡人梳理憂愁,實在難得。既然你已說得如此透徹,寡人就依你之意吧。”金貴人再謝誇獎。
因鄭汝立事件而牽連千人的乙醜獄事,於是終於開始逐步平反,雖說是為籌備黨爭而做出的推動,但南人和北人中已有不少蒙冤者得以恢複身份。在柳祖訒和李爾瞻的運作下,北人勢力開始漸漸複起。
然而北人黨柳祖訒因為他想要的名單人員沒有完全恢複身份,還是忍不住去向柳成龍聲討為何李潑、權踶、鄭清介先生等人不包括在名單之內?
李恒福道:“李潑與鄭汝立極為親密,人所共知。還有權踶先生,他是與鄭汝立書信往來中互稱兄弟之人,因此殿下並未同意赦免。”
柳祖訒辯道:“胡說八道,權踶先生是譴責戰爭才會無辜犧牲之人,這麼說鄭宜臣與鄭汝立是親戚關係,盧守慎是推薦鄭汝立之人,怎麼會被恢複身份?”
李德馨答道:“鄭宜臣當時儘職儘責,並未與鄭汝立有任何往來,隻是因為親戚關係才會被牽連。盧守慎並未參與此事,隻是因為曾舉薦鄭汝立而被牽連,自然可以恢複身份。”
柳祖訒堅持名單中沒有其希望人選必定是有人刻意阻撓,李德馨辯道:“經過詳細調查,都是先把最冤者寫入名單,何錯之有?”
柳祖訒叫喊道:“南人北人既然已經攜手,就應該讓我們的人與你們的人數持平,這才叫公平!”
柳成龍聽罷,拍案而起:“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如此小心,你要複權身份的理由究竟是什麼?要我點透麼!
給那些與你們關係好的書生們複權身份,再集合後來的學者,於朝堂上擴充你們的勢力!借著和解的借口,實際在暗中重新謀劃黨爭!
如果你意圖純正的話,倒是會有很多人複權身份,還有李慶全在弘文館擔任修撰一事,也是出於同樣的意圖吧?那我現在就告訴你,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黨爭,黨爭,朝鮮就是因此國力不振,各懷異心,才使倭寇猖獗,朝堂混亂,屢興大獄,不思國政,民不聊生。
眼下國亂已生,仍不思悔改,假借忠君愛國,實則道貌岸然,口蜜腹劍,隻知爭權奪利,對於治國安民毫無良策!我柳成龍絕不會允許你們肆意妄為!”
他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虯髯倒豎,柳祖訒一時語塞,竟被罵得啞口無言。
恰好光海君親臨,見此便道:“不愧是領相,除了跟隨領相的人之外,在您眼中,滿朝臣子是否都是隻知黨爭的小人?
以改革為借口,國事皆由你左右的這段時期,當真完全公正麼?領相,我會好好記住今天,請你多加保重。”光海君說罷便轉身離去,隻留下柳成龍等三人不解其意。
李爾瞻正在屋外等待,聽柳祖訒說完,便提議除掉柳成龍以絕後患。李爾瞻道:“領相之意已經十分明確,勢必會阻撓我們的人才引進。在領相眼裡,我們都已是隻顧黨爭之人,為國舉賢也會被視作擴充勢力。
世子邸下,真是難為你了,但我相信世子邸下一定會為朝鮮帶來光輝,全國義兵、百姓、書生無不如此認為,我等願誓死追隨。
不過,眼下還是要先設法使柳成龍離開領相之位,這樣我們才能證明我們的正確。隻是領相非同一般,如何謀劃還需從長計議。”
柳祖訒隨即附和道:“不錯,邸下,李爾瞻所言極是,我們一定會幫助世子邸下實現抱負。”
光海君頷首道:“我自有分寸,兩位就隻管如此行事吧。不過務必謹記,我等所作所為必須符合民意,需使天下人時刻與我們站在一起。至於王上那裡,我也自有方法。”二人領命。
院外在商議如何對付柳成龍,院內的李德馨則還不解光海君此來用意,問道:“領相,世子邸下怎麼會突然有如此行為,竟然為柳祖訒他們出麵相責?世子邸下究竟是如何打算?”
柳成龍沉吟道:“我也十分詫異,邸下賢明世人皆知,突然如此責備,勢必會鼓動黨爭。我是否也該有所反思,是否我真有什麼地方做錯而毫不自知?”
李恒福連忙勸解:“並非是領相做錯了什麼,世子邸下早已與柳祖訒等北人過密往來,雖然不知究竟是何緣故,但很明顯的是,世子邸下是在支持北人活動的,已經卷入黨爭之中了……還請領相早做預防。”
柳成龍長歎道:“事態已經變得越來越糟糕了,世子邸下應該是飽經磨難之後心性漸變。唉,邸下本就脆弱敏感的身心使他發生了改變,讓我想起王上上位的時候,我也深有責任。
沒能引導好邸下擺脫這濁世洪流,都是我之過錯。可歎啊,從眼下的情勢看來黨爭又將開始,朝鮮究竟要到何時才能結束內鬥?”
李德馨勸道:“領相還請不要過於自責,您身居領相,肩負改革要務,現在改革和平反冤獄還未完成,請領相無比振作,我等還需將精力多用於國事才是。”而李恒福也如此相勸,柳成龍聽後十分欣慰,便繼續商討政務。
光海君回去後,侍從內官擔憂世子與領相不和可能產生不利,光海君平靜地道:“我並非刻意與領相作對,領相對國家有功,有過人之才能,這些我都知道,但沒有人是一成不變的,沒有人能一直保持忠貞無私,便是領相也不例外。
我曾對其無比信賴,但他後來卻傷害了我,領相專政期間也多有獨斷,有些不合適的地方。雖然朝廷中分有不同黨派,但各派係之中都有不少為國為民的人才,朝廷需要他們,將來我也需要他們。各人都有各自的所需,隻要把握住這一點,便都能各展所長,為我所用。”
內官稱讚世子已經愈加行事成熟,光海君哂笑一聲,道:“我自小母親便已離世,王上不喜愛,兄長對我也毫無親情,本無意世子之位,隻想隨波逐流了此一生。
自被推為世子後,無論我如何努力,總會被處處設計,時刻伴隨著罷黜和丟掉性命的危險,王上視我為眼中釘,官員試圖利用或陷害,都使我身心俱疲。
經過這一連串的經曆和打擊,我也終於醒悟,人與人之間其實並不存在真正的相互理解,我不能再向以前一樣僅憑一腔熱血,更不能再輕信他人。
我必須要保護自己,行事講究謀略,洞察人心,充分把握每一個人的長處與弱點,利用敵我,才能在有朝一日實現我的抱負。”
內官盛讚一番,伺候完光海君更衣休息,連忙趕回一處偏僻之所,將光海君此番表述記錄下來,轉交給一名他手下的小宦官送出府外。
這小宦官出府之後的去處並非王宮,而是一處生意興隆的商鋪,商鋪上有著氣派的牌匾:京華日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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