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東路遊擊署都指揮僉事王之翰是這一路主將。此次宋良佐三路圍剿,以王之翰這一路兵力最為充裕,高達一萬一千餘人,其主力來自於貴陽東部的平越衛、興隆衛和鎮遠衛。
有一說一,貴陽東部這三衛的實力算是衛所軍中相對比較強大的,原因並不複雜,主要就是因為周邊土司都很強,它們三衛若是太弱則鎮不住場麵。
此三衛北部偏東是石阡府、銅仁府、思州府、思南府,這四府都是由當地土知府掌管,情形和早年高務實在廣西時的岑、黃等大土司沒太多區彆;
其南部則是所謂“苗疆腹地”,基本處於“三不管”狀態,當年劉顯、劉綎父子就去裡頭剿滅過九絲蠻、掌都蠻,但由於那片地區開發程度極低,平定之後朝廷也沒有去建府立縣,就那樣放著了。
北部不必說了,就是播州楊氏土司,七百年土司世家,跺跺腳西南巨震;西部則是貴陽府,朝廷在貴州的核心地區,也是三衛所重點拱衛的地區。
不過從王之翰的出兵路線來說似乎有些問題,因為他這一路乃是南路,而婁山關其實在播州以北不遠,按理說他直接進攻播州倒比向東繞行跑去婁山關還要近一些。
舍近求遠,這是為啥呢?王之翰不知兵麼?那倒也不是。
播州其實就是後世的遵義,如果熟知教員四渡赤水的真·神操作,並且在衛星地圖上仔細對照過地形就會發現,播州南部那片區域即便在民國時期也極其難走,而這一地區在眼下的萬曆朝那更彆提了,根本連條像樣的路都找不到。你想大軍過境,除非帶著大量工兵,遇山開路、遇水架橋,否則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心思吧。
往東繞行則不同,雖然路遠了一點,但有一條“7”字型的山間穀地可以先北後西進入播州北部、後世的桐梓縣附近(此處也是四渡赤水中一個雙方反複爭奪的要地),王之翰就選了這條路,並且很快從此地直接南下,奪取了極其關鍵的婁山關要害。
婁山關在後世出名主要因為教員的《憶秦娥·婁山關》,“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而當時寫下這篇不朽之作也正是因為他指揮的婁山關戰鬥是長征以來首次大捷。當然此處不是要談詩詞,隻是表示婁山關對於播州(遵義)的重要性。
王之翰奪取婁山關比紅軍輕鬆百倍,但並不是因為戰鬥力,而是婁山關的苗兵“心無戰意”,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就放棄了,直接奪路而逃。
王之翰大喜過望,語屬下將校言:“這婁山關位於川黔要道,北拒巴蜀,南扼黔桂,咽喉天險,實為兵家必爭之地。此次我軍秘密行軍,敵猝不及防,婁山關已輕易為我所得。占據此處,則播州便如一半在握。
郭參戎(郭成)所部來得慢了些,我軍不妨小憩一夜,明日前出至海龍囤以北,觀楊氏成色幾何。若楊氏軍威仍盛,則待郭參戎合兵擊之;若楊氏聞風喪膽,則我軍自破之。屆時播州指日可平矣。”眾將校一齊恭賀,更有甚者認為此戰必獲首功,全賴王之翰神機妙算。
不過就在王之翰紮營並部署進一步行動之時,忽然聞報外有獻降者,王之翰極為吃驚,我部秘密行軍,怎會被播州知曉?當下連忙下令將來人押前審問。
來人是個精瘦漢子,皮膚黝黑,目光炯炯,他一見王之翰便叩首言道:“大帥饒命,小人名為穆照,屬播州宣慰使楊應龍部下,原是奉命協守婁山關。見官軍悄然前來,不敢爭鋒,遂先退避三舍,然後特來獻降。”
王之翰一聽大怒,喝道:“大膽蠻子!休得欺瞞本將,我天兵秘密行進,你等怎會知曉?且你不守婁山關天險,分明是已然設下埋伏,再向我詐降,誘我中計。哼,雕蟲小技,也敢欺我?還不從實招來!”
穆照立刻喊冤,一邊叩頭一邊叫道:“大帥容秉,大帥容秉,播州苗民常行於山野之間,如履平地,自是官軍難以察覺。大帥,楊應龍生性殘忍,我播州五司七姓全在其苛政之下苟延殘喘。
七姓當中,令狐、成姓、婁姓、梁姓、趙姓、韋姓有四姓皆對其極為不滿,隻可惜勢單力孤,無法於楊氏相提並論。如今天兵到來,播州人心思變,大夥兒一心想助天兵剿賊,也是為我等自家考慮,隻求能推翻楊氏……大帥,我父也是死於楊應龍之手,所以聞官軍前來並不願意相抗,今特地趕來獻降,請大帥給小人一個投效的機會!”
楊應龍治下殘暴,這情況王之翰當然也很清楚,不過戰爭不是兒戲,焉能輕信?因此王之翰心思一轉,再問道:“僅憑你三言兩語就想令本將相信,豈非視國家大事於兒戲?本將且問你,所部降兵多少?為何先行棄關又來獻降?你又有何憑據可令本將信任?”
穆照答道:“婁山關內原有守兵三百,本就已於楊應龍離心離德,官軍前來又怎會頑抗?所以棄關而走。但小人自思棄關之罪在楊氏則定難活命,不如投降朝廷,反得報仇之機,所以說服所部苗兵隨我一同降於大帥。
不過,小人還有一個消息必須稟告大帥,這白石屯後三十裡有楊應龍駐兵三千,皆是他自家心腹,一旦婁山關有戰事即來支援。至於我等是否誠心歸降,大帥領天兵一去便知,大帥如若不信,小人情願自斷一指以證清白。”
王之翰聽到他最後一句,心中一驚,倒不是驚他要自斷一指,而是怎麼斷——難道自家部下輕忽到這般地步,把人帶上來之前都不曾搜身嗎?因此王之翰心中一緊,下意識手扶腰刀刀柄,目光死死盯著穆照。
然而穆照卻根本沒看王之翰,左手一抬,四指皆扣,隻伸出一根小指,毫不猶豫伸到自己口中用力一咬!
這一咬“哢嚓”作響,血花飛濺,穆照卻無事人一樣張口一吐,將整隻小指吐了出來。那根小指落到地上還在流血,甚至微微跳了一跳,驚得王之翰頭皮發麻,下意識晃了一晃。
穆照此時才倒抽一口涼氣,咬牙切齒忍耐劇痛,右手包覆傷口,但鮮血仍然不斷湧出。王之翰也很快反應過來,連忙叫人前來幫穆照包紮止血。
穆照一邊任由官軍隨軍醫師施為,一邊氣喘不止,但仍連聲勸說道:“大帥,天兵來攻,應不止小人一人發覺,晚些時候楊應龍也必將知曉,事關重大,還請大帥早作決斷。”
王之翰見他這般表現,當下再也不疑有他,肅然沉聲應下,並命醫師帶他下去好好照顧。
穆照被帶下去後,王之翰準備按穆照所說,先秘密接納穆照部投降,背靠雄關以抵擋敵兵,並令穆照返回傳信。其部下有人勸道:“參戎打算相信穆照,標下雖也不知真假,但苦肉計也不能不防,還請參戎小心則個。”
王之翰也認為此言有理,為防萬一,便差人向北路的郭成所部聯係,提議他加快進軍速度立即彙合。
穆照當然是詐降,所以同一時刻楊應龍早已率部枕戈待旦,得穆照傳信,知明軍已相信詐降之事,且王之翰欲請郭成合兵一處。
楊應龍與孫時泰商議,決定先分一部擇機暗奪婁山關,以與自己本部形成前後夾擊、關門打狗之勢,並命人秘密於白石口布置火點,等待時機。
兩日後,緊急加快行軍的郭成終於引兵與王之翰會合,明軍於白石口內稍行休整,準備前往穆照部所在受降。
王之翰稱讚郭成道:“郭參戎於平定哱拜之亂期間立功無數,英勇善戰,此次前來剿滅區區播州土司,實在有些大材小用,隻是在下為求速勝,不得已請參戎助陣。”
這話當然是奉承,郭成的確參加了平定哱拜之亂,但他是作為川軍一部北上的,實際上沒遇到過亂軍主力,隻是收複了一些原本望風歸降哱拜的地區。不過官場嘛,從古至今都是這麼回事,除非利益衝突嚴重,否則都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
按理說王之翰是參將,郭成也是參將,王之翰一上來就把自己定義為主將,說請對方“助陣”,這似乎有些過分。不過事情沒有那麼複雜,既然雙方都是同級,那就比資曆和兵力。
然而這兩位資曆也相差仿佛,就隻好比兵力了——王之翰所部是郭成所部兩倍,誰主誰從不必說了。
郭成知道不能和王之翰爭這個主將,因此稱謝道:“王參戎言重了,平定寧夏之亂時,在下所立些許之功實在微不足道。此戰參戎但有所需,在下聽憑差遣。”
於是雙方一合計,認為既已合兵,兩軍相加有一萬六七,播州軍雖然曆來號稱驍勇,畢竟裝備落後,當不是己方對手,因此不論前方到底是何情況,總要先去試一試才好交待。
明軍因此開始進軍,由北及南沿著山間穀地行進。行不多遠,忽然白石口前後煙霧升騰、喊殺聲環山而起,王之翰令人察看,乃是播州軍以火封堵前後兩路,火勢猛烈,明軍不得進出,隨後便是山上兩側萬箭齊發,明軍驚慌失措無路可逃。
婁山關南這一路都是如此地形,因此明軍實際上成了一字長蛇陣,而且過於密集,一時間死傷眾多。
王之翰心知中計,急問郭成可有辦法應對,郭成不甘向播州示弱,號令全軍置之死地而後生,親自拍馬向前,大隊明軍緊隨其後。
王之翰見狀也引兵跟進,明軍於是不顧身後,更不試圖撤退,開始全力向前冒火突進。此時前方烈火熊熊,前隊明軍觸之即傷,其餘不敢輕進。
眼見士氣受挫,兩旁又是箭雨不斷,郭成認為官軍長於正兵,難以去山間與播州土兵作戰,遂號召全軍緊隨,自己一馬當先衝破火牆。王之翰見狀也再度鼓舞士氣,明軍雖然惶恐,然而也受到感召,紛紛隨之衝破。
為突破火牆,明軍雖暫受鼓舞不畏生死,但畢竟情勢危急之下毫無防護準備,以血肉之軀強行衝突,其損失之慘重也是可想而知。
楊應龍親率的播州軍早已嚴陣以待,見王之翰、郭成率部衝出,立即發令迎戰。播州軍與岑黃兩家類似,曆來剽勇善戰,尤其是在山林之間,更是與廣西狼兵幾乎一般無二。而明軍冒火衝突,衝出白石口之數不足八千,且燒傷灼傷者極多,至少短時間內再難以與播州軍對敵。
楊應龍在山腰觀戰,見此情況,森然冷笑一聲,隨即親自出擊,直取郭成。郭成本在山穀之間血戰,意圖殺穿當麵播州軍,不意山上衝下親率本部精銳的楊應龍。
二馬相交隻差數個呼吸的時間,郭成才發現一標在土司之中極少見的騎兵衝來,領頭之人正是有著“播州楊天王”之稱的楊應龍本人。
郭成連忙扯偏馬韁正麵迎敵,但此時他已來不及提速。楊應龍人仗馬勢,一刀劈下威力極大,郭成舉刀相抗,有哪裡擋得住數百斤戰馬衝鋒帶來的巨力,當下負傷墜馬。楊應龍則很快調轉馬頭,回轉過來仗著以騎淩步,與郭成相鬥數合,郭成飲恨陣亡。
而明軍也在播州軍攻殺之下越來越難以支撐,好在此時天色卻變了,一場甘霖般的春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白石口烈焰漸息。楊應龍大怒卻無可奈何,他知道沒了這些優勢,一旦明軍有機會重振旗鼓,在山穀間以正兵形態死守,播州軍就很難再占優勢,因此毫不遲疑領播州軍衝入白石口,
明軍雖然受益於春雨澆熄了火焰,不必再被火燒亂了陣型,但也因為生路出現而求生意識占到上風,驚懼之下紛紛奪路而逃卻忘了成陣型的抵抗。
王之翰本想整肅隊形,無奈他畢竟不是戚繼光,努力了一番發現無濟於事,長歎之下也隻得隨軍還撤。然而撤退也不順利,沒跑出多遠便見婁山關早已被楊應龍奪回。
此時明軍進退不得,苦戰又難戰勝,王之翰本人亦中兩箭,其中一箭差點射中咽喉。此時明軍也都知道無路可逃,哀兵之勢頓成,王之翰心知這是轉機也是生機,立刻下令死守於婁山關南,列陣以待。
播州軍反而沒料到這支明軍居然有這般氣勢,衝擊了三次都被擊退。楊應龍惱羞成怒,正要親自壓陣大舉攻殺。
然而孫時泰卻知道哀兵之悍勇絕非輕易可敵,遂表示此戰明軍已然損失近半,剩下之人不過一時血勇,實則幾乎個個帶傷,即便現在逃回去,沒個一年半載也恢複不了。考慮到明軍後續還有許多兵力可以抽調,因此播州軍要保持軍力,眼下不能再戰,不如先放他們回去,播州也有足夠的時間從容布置後續。
楊應龍怒火漸熄,也覺得軍師所言有理,因此傳令假意保持攻勢,卻讓婁山關方向漏出破綻。王之翰很快發現婁山關守軍兵力不足,戰意也不強,他顧不得其中緣由,很快抽調最後的力量反過來攻打婁山關,終於重新攻入。
由於損失慘重,後方也無更多援軍,王之翰不敢固守婁山關,一路狂奔北撤,居然直接撤到了重慶外圍。戰報傳至成都,宋良佐四肢發涼,呆了半晌說不出話。等回過神來,打了個哆嗦,連忙叫來心腹家丁,寫了兩封親筆信命人不分晝夜送往北方。
這兩封信,一封是送給京師的兵部尚書周詠,另一封則是送給遠在大寧的蒙元經略高務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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