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難下?”劉馨微微蹙眉,問道:“你是指戰爭已經打到那個份上,再加上豐臣秀吉此前牛皮吹得太大,談判結果又不能讓日本各勢力包括自家所屬勢力滿意,所以即便自己身體已經堅持不住了,還是不得不繼續戰爭?”
“你說的這些我認為都是,而且除此之外恐怕還有原因。”高務實說是說還有原因,但看起來自己也沒完全整理清楚,慢慢沉吟著道:“我回頭想想,豐臣秀吉這一輩子雖然也算很傳奇了,但他一生中至少有三大敗筆。”
劉馨微微一笑:“三大敗筆?那讓我先猜猜……殺豐臣秀次恐怕要算一個吧?”
“然。”高務實道:“殺豐臣秀次在我看來正是他的第三個大敗筆。不過在此之前尚有兩點,我們方才都有談及:其一,以招安代替討平;其二,征朝鮮。不過在我看來,這兩條其實有一定的相通之處,那就是都源自於豐臣秀吉本身的武略不足。”
“統一日本的豐臣秀吉,在你看來武略不足?”劉馨看來多少有些意外。
“沒錯,尤其是那一係列的招安。我原本認為招安是因為豐臣秀吉更擅長於政略而做出的選擇,但現在仔細想想,卻覺得很可能這些做法並不是什麼‘選擇’,他其實隻是被迫。”
劉馨道:“願聞高論。”
高務實道:“首先,站在豐臣秀吉的立場上來說,招安這個事情辦得委實遺禍無窮。五個大老,其中三個都是外樣大名。
這五個人的石高,德川256萬石,毛利和兩川180萬石,上杉120萬石。除了上杉之外,任何一位大佬的封地石高都比他豐臣秀吉本人少不到哪去,甚至德川家康名義上比他的石高更高。
剩下來的宇喜多和前田算是跟豐臣家關係比較密切的,我姑且把他們算做譜代。可是這兩人的實力呢?一個60萬石,一個83萬石,體量上與五大老相比就完全不是一個級彆的了。
而且秀吉這事辦得……嗯,居然還很厚道。就是隻要對麵願意招安,領地全部不變,豐臣秀吉隻要一個名義上的服從。
換句話說,如果島津、北條家自己不作死去挑釁他,伊達家也不騎牆,那麼還會多出來三個100萬石以上的外樣強藩[注:高務實這裡是把島津家當時已經征服的九州領土算進去了的,這麼算的理由是如果當時島津家接受秀吉的要求,不再繼續進攻,那麼按照秀吉做事的風格,島津家之前的戰果是可以保留的。]
這其中,德川家在被改易前也是坐擁三河、遠江、駿河、甲斐和信濃五國的大大名,估計領地大概在150萬石左右。
這意味著就算豐臣的家係完全不出岔子保留下來,也很難保證將來不出問題,但凡一到兩個這樣的外樣強藩聯手,豐臣家就未必能保證能夠頂得住[注:整個豐臣家在秀吉死前領地大約600萬石,包括秀次的封地那種,而秀吉的藏入地應該不到200萬石],而且一百萬石的實力當個地頭蛇完全不是問題,這可以參見奧州藤原氏的情況。
我當年看完一些相關的大河劇時,曾經遺憾西軍打輸了關原之戰,但現在想來卻覺得有些可笑。且不說關原之戰時本身西軍就沒什麼勝利的可能性,退一萬步說,就算關原打贏了,接下來準備怎麼辦?到長門去開新的毛利幕府嗎?
家康之後能玩各種操作,難道不也是因為秀吉托孤給了他嗎?但這是因為秀吉很信任家康嗎?顯然不是,隻是因為當時外樣大名裡最大的兩家就是毛利和德川,相比較一下,德川倒還比毛利更值得信任一些,秀吉這麼做純粹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秀吉不是不知道這個問題,他可能也想多扶植一些親藩和譜代大名來拱衛豐臣家,但是我之前也已經提到過,豐臣家本來就人丁稀少,根本送不出去幾個,而且彆人的領地大都安堵了。
與此同時,三成這家夥又是個戰下手,北條征伐的時候圍一個忍城都能搞老久,但凡他能立點軍功,讓秀吉多給他封點領地搞成一個大大名,秀吉死後說話分量也能大一些。
結果導致什麼?導致最後秀吉想出來給自己人混軍功、混封地的辦法,就是去打朝鮮——這個餿主意導致的結果是顯而易見的:那是有主人的狗,你豐臣秀吉怎麼能隨便亂打呢?
所以這些事情歸根結底來看,就是秀吉以及他的核心統治班底在軍事上不在行。如果他有信長那個級彆的軍事能力,他也沒必要搞什麼招安,直接推平一切非嫡係,建立一個中央集權的政府,這樣格局肯定會大大的不一樣。
家康雖然還是搞封建製,但在這方麵做的就比他穩妥多了,當然了,家康也沒能完全斬草除根,最後變成了倒幕的禍患。”
劉馨兩手一攤:“我有一點好奇,以你的介紹來看,豐臣秀吉的武略看來的確不怎麼……出眾。但同時你又說他搞的五大老製度也是敗筆,征朝鮮可以說是隻看到成功的好處,沒看見失敗的後果,再加上最後一條貿然賜死豐臣秀次——這豈不是說豐臣秀吉連政略也不怎麼樣了嗎?
類比一下我們中國,結束戰國實現統一,這可是秦始皇那個層次的功績啊!再考慮到豐臣秀吉的出身,他差不多也能算是個日本的秦始皇了,怎麼照你這麼一分析就全是敗筆了?”
“嗯,好問題。”高務實苦笑道:“站在國家層麵來看,賜死秀次肯定是大大的敗筆,但作為一個‘人’來說,這事其實也不能完全怪秀吉。但凡是個人,誰都有私心,況且秀吉當時年紀也大了,我們誰能保證自己在秀吉的位置上,就能忍住私心不讓自己親兒子繼承呢?
隻不過這一來就又回到了老問題,豐臣家人丁太少。他豐臣秀吉要是能像德川家康一樣,一生就生十幾個兒子,那這就根本不會成為一個問題。我隻能說,保證自己有一副健康的身體,擁有穩定甚至足夠的繼承人選,也是作為戰國大名的一項重要能力。在這一點上,秀吉真是被家康爆出翔了。”
劉馨偏著頭問道:“那你怎麼解釋豐臣秀吉的成功?”
高務實撇撇嘴,反問道:“京華能夠拿下南疆,靠的是什麼?”
劉馨一愣:“什麼意思?”
高務實笑了笑,又道:“那我這麼問吧,京華拿下安南靠的是什麼?”
劉馨有些莫名其妙地道:“靠的是京華財力雄厚家丁精銳,以及岑黃土司的支持。”
“家丁精銳的前提實際上也是財力雄厚。”高務實略微糾正了一下,然後道:“豐臣秀吉的能力表現,就和京華拿下安南之前差不多,靠的是控製強大的商業財力,然後以此為基礎拉攏一些盟友,對其敵對勢力形成實力優勢。
高務實笑道:“他之所以長期坐鎮大阪,正是因為大阪就是當前日本最大的商業城市。而且你提到這一點之後,我忽然想起來另一件事,更能說明豐臣秀吉對‘力量’的認知。”
劉馨問道:“是什麼事?”
“豐臣秀吉對於征服大明之後的打算。”高務實忽然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認為攻取大明之後,可以讓天皇呆在北京,他自己……你猜他打算呆在哪?”
劉馨想了想,遲疑道:“南京?”
“不,他打算呆在寧波。”
劉馨頓時瞪大眼睛,一臉詫異地道:“寧波?為什麼?”
“因為在他的認知裡麵,寧波長期以來都是中國的重要貿易港口(尤其是對日貿易),所以他認為坐鎮寧波就可以掌控大明的貿易,繼而掌控財富,最終掌控天下——就像他在日本時所做的一樣。”
“我……”劉馨以手扶額,搖頭道:“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評價才好。這個計劃實在是太過於荒腔走板了一些,你確定這是事實嗎?”
“這個說法可不是源自於什麼民間傳說,是真有來曆的。”高務實道:“是豐臣秀吉的近侍山中長俊在《組屋文書》中記載下來的。”[注:此來源為《秀吉と文祿?慶長の役》,日本佐賀縣立名護屋城博物館、2007年、43頁]
高務實又笑了笑,繼續道:“山中長俊作為秀吉時代的官方筆杆,負責了續寫《太平記》的後章《中古日本治亂記》的工作,可以說是最接近國家一級史官的存在。
同時,在山中長俊對自己的作品進行增補修訂的最後幾年,秀吉已死,所以我個人認為山中對於秀吉的記載是相對可信和客觀的。因此我認為‘秀吉曾計劃將大本營移動至寧波’這一傳聞也是基本可信的。”
“他真的認為寧波是中國的貿易……主城?”劉馨看來仍然有些不可置信。
“寧波在中國海事領域都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在明日海洋關係方麵,從宋朝的時候寧波就是主導中日貿易的關鍵港口。
但寧波之所以是豐臣秀吉心目中一個避不開的痛腳,我估計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影響了兩國在海洋問題上的看法,乃至最終影響了各自國運的一場事件:寧波之亂。”
“寧波之亂?”劉馨眉頭大皺:“我似乎根本沒有聽說過。”
“我們那時候的曆史教材好像沒把這事看得很重,似乎我那時候也沒學過。”高務實輕咳一聲,道:“但寧波之亂的確是整個明朝最嚴重的外交事件之一。當時是嘉靖四年(1524年)的二月,日本細川氏船隊副使宋素卿伏誅。
這一事件,直接導致了大明朝廷在五年後廢除福建、浙江市舶司,僅留廣東市舶司一處,自此大明與日本的貿易途徑斷絕,從而倭寇滋生,也為後來的‘東南倭禍’埋下了伏筆。
1536年,控製了九州北部和中國地方的大內義隆再次開始派出遣明船。1551年義隆被家臣陶晴賢所滅(大寧寺之變),繼位者大內義長於1556年向大明派遣使者,要求重開貿易,然而大明方麵將義長視為篡奪者而拒絕之。
1557年,義長又為毛利元就所滅,大內氏完全滅亡,故貿易重開的希望徹底斷絕,明日貿易轉到寧波近海的雙嶼——這個名字你肯定在令尊處聽到過吧——或是舟山群島進行私下貿易、走私貿易,沿海豪族、官員和商人相互勾結,逐漸演變出規模龐大的走私集團,也因此開展了後期倭寇的時代。
我此前見過一副日本人畫的東亞地圖,這幅圖大致輪廓還是有的,但國家麵積大小扭曲得比較厲害。總的來說,就是大明這邊變小了,朝鮮和日本倒是都變大了不少。
在這副地圖上,無論是從細川氏控製的堺港(臨近大阪)還是大內家的博多港(後世福岡境內)出發,當時的大明三大港:廣州、福州、寧波之中,寧波港都是最近的。”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這下子劉馨終於恍然大悟了,伸出青蔥玉指虛空比劃了幾下,道:“此時的日本,除了遠離日本權力中心的薩摩藩島津家、四國島長宗我部兩家之外,包括豐臣秀吉在內的日本高層對於海洋幾乎一無所知。
這些人想要遠渡重洋去征服朝鮮甚至大明,能繼承的隻有在海事斷絕的這70年間進行走私貿易和掠奪的倭寇、商人們的航海經驗——處於這樣的情境下,當豐臣秀吉認為自己需要建立一個背後就是日本本土補給命脈的大本營時,怎麼可能不選擇寧波?”
高務實哈哈一笑:“一說到軍事你就明白了?”
“不,我看是一說到地理我就明白了——這就叫專業。”劉馨眨了眨眼,自我調侃道。然後頓了一頓,又問:“好了,我看現在咱們對豐臣秀吉的情況已經推測得差不多,那麼問題來了:我們能從這些推測之中捕獲什麼有用的信息?”
“有用的信息麼,我看有這麼幾點。”高務實道:“其一,豐臣秀吉控製日本,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財力而非戰鬥力。
其二,豐臣秀吉之所以發動戰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手下人賞無可賞,而他又拿德川等人沒辦法,故不得不從侵略來想辦法。
其三,豐臣秀吉死後,如果沒有秀次在,則德川家康勢必崛起,而西軍打不過他。”
劉馨想了想,皺眉道:“有了豐臣秀次,西軍就能打得過東軍了?我記得你方才說過,豐臣秀次此前曾經大敗給德川家康,甚至還搭上了一位名將。”
“我沒說有了秀次就一定能贏,我說的是沒有秀次一定會輸。”
高務實輕哼一聲,道:“關原合戰時,西軍最大的問題有兩個:一是眾所周知的人心不齊,這一點如果有秀次在,至少會比曆史上要好一點;
二是大阪城裡的豐臣秀賴及其母親對兩軍戰事不做乾預,導致豐臣家的‘朝廷’主動放棄了日本控製權——無論是在名義上,還是在實際上。”
“嗯……那你想做什麼?”
高務實摸了摸根本沒蓄須的下巴,嘿嘿一笑:“我嘛……我想試一試,看能不能玩一手借屍還魂、鵲巢鳩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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