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開春之後最重要的一次陛見,大概便是李如鬆調任遼東接替其父李成梁之前的麵聖陛見。心學派方麵對此頗為重視,據傳李如鬆已經收到了來自申時行、王錫爵兩位閣老的請帖,待陛見結束便會去拜會。
其實李如鬆接到的請帖又何止申時行、王錫爵兩處,他甚至收到了“老領導”英國公張元功的請帖,請他去參加一次賞花會。
張元功之所以是李如鬆的“老領導”,是因為早前李如鬆在京營“鍛煉”過,彼時他理論上的頂頭上司就是五府都督之一的張元功。
這一次,張元功是以其“彆院花開”為理由請客賞花的,所請對象並非隻有李如鬆一個。不過話說回來,李如鬆的確是這次賞花會最重要的客人,但原因卻並非張元功要和他套什麼近乎,張元功隻是充當中人而已,真正要見李如鬆的是高務實。
張元功無須和李如鬆套近乎,但李成梁雖然去職,卻即將以世爵身份回京榮養,這就意味著李成梁、李如鬆父子實際上已經進入勳貴階層。
階層的改變是對很多事情都有影響的,勳貴與尋常武將也絕非同一個概念,這也是高務實思考很久之後,沒有選擇直接邀請李如鬆,反而讓張元功出麵的原因。
勳臣與尋常武將的工作其實大相徑庭,所以在處事的風格上也必須有所變化,高務實希望通過京城勳貴們的表現告訴李如鬆,他應該改變風格了。
作為勳臣而言,究竟有哪些工作呢?首先是祭祀,這一條占了他們記錄在史“工作量”的一半以上。通常是代皇帝祭祀,偶爾也會是皇帝親祀,他們作為陪同。祭祀最多的是圜丘(天壇),其次太廟、郊廟,再次是朝日、夕月、方澤、社稷、先農等壇,乃至城隍,此外還有諸先帝陵。
跑腿之後經常會有一些封賞,如“賜英國公張溶、定國公徐文璧各銀二十兩彩叚二表裡,以祭告奉先殿、神霄殿祔禮複命也”、“英國公張惟賢以祀天遣代事完複命,上以其遣代四年恭勤無失特加太子太保”。
有意思的是,英國公張惟賢還因為“怠祀”被彈劾過。禮科給事中餘懋孳說他“天明甫至,三獻畢而日已高”。後來皇帝發話了,說這次是因為“禮部所進大報祀冊原未寫時”,命禮部“明注祀冊,以便遵守”,“並宥張惟賢之失”。
由此看來,這活還是蠻辛苦的,“天以子時大祭,地以卯時祭,大明以卯時祭,夜明以酉時”,估計經常半夜就得起來準備,一不小心還會遭到彈劾,好在也不會有啥大事就是了。
然後就是充當皇家禮儀大使,比如萬曆大婚時,“遣英國公張溶、大學士張居正持節行納采問名禮”。
追封皇次子:“遣成國公朱應禎持節、大學士申時行奉冊,追封皇第二子為邠哀王”。
宴大明會典總裁:“大明會典成宴總裁纂修官於禮部命定國公徐文璧等待之”。
進士恩榮宴:“壬寅賜進士恩榮宴命英國公張惟賢主席”。
此外還有為皇太後上徽號:“壬子文武百官太子太保英國公張惟賢等以徽號禮成奉表稱賀”。
為皇帝選擇壽宮地址:“庚午命定國公徐文璧大學士申時行司禮監太監張宏同禮工二部堂上官恭詣天壽山覆擇壽宮吉地”。
陪同、護衛皇帝出巡:“上將謁山陵,欽定防守扈衛諸臣,護駕則定國公徐文璧、彰武伯楊炳,居守則伏羗伯毛登、左都禦史陳炌”。
勳貴份屬武臣,不過有時候也會有文職差遣,如監修實錄:“命英國公張溶補充兩朝實錄監修官”;主持禦前講座:“己酉命太子太保英國公張溶充知經筵官左春坊左中允”。不過很顯然,在這裡他們更是隻有打醬油的份了。
而與他們本身武職相關的記錄並不算多,其中如職位變動:“命右軍都督府掌印定國公徐文璧掌後軍都督府事”(基本上就是前、後、左、右、中來回折騰)。
自陳請辭:“掌後軍府事英國公張溶俱以軍政自陳辭免府任,俱不允”(之前丁亥京察那幾章寫到過,自陳政績是京察中高官的慣例,通常大家都會說“不職”,辭職申請得到的回複則幾乎也隻會是“不允”);
兵部考選:“辛卯朔兵部以考選軍政請將……成國公勳衛朱純臣等職業克修才力可用應留”。
這些例行公事之外,言官的彈劾當然也是少不了的,其中有些純屬沒事找事,不過多數還是實有所指的,如“兵科給事中趙世勳劾右府掌府事定國公徐文璧留難應襲,需索屬官,私設文簿……請嚴行禁革,以儆梟貪”。
這是巧立名目行索賄之事,但是處置結果隻是“以勳舊,仍其職,惟厘革夙弊為後日規”,這要是個文官,恐怕已經烏紗不保了。
又有“掌後軍府事定國公徐文璧以武職侮辱大臣查訪的據”,侮辱大臣就要上奏皇帝處置,可以看出武職地位確實低於文職。
當然定國公地位超然,這次犯事的也不是他本人,隻是他轄下的幾個百戶,“聚嚷禁地侮辱大臣”,按理說跟他關係不大。不過,徐文璧卻由於“所參僅六名,虛捏二名,枉報三名……含糊塞責”,結果被“罰住祿米半年”。
又有“兵科給事中熊遇明言比歲適當軍政左府僉書成國公朱純臣有營求戎政一事,部中議欲斥之,無何自陳疏下,破例欽留,幸端一開,漸不可長”。
雖然這份奏疏和朱純臣等人的辯駁“俱不報”,但是從“營求戎政”的指責可以看出,勳貴武臣哪怕是爭取分內之事也不能太主動了(這裡的戎政是指總理戎政,此職務按例本由勳貴擔任的),想自求事職還是很犯忌諱的。
真正上書言本職工作的更是少之又少,其中有幾條是關於“東事”也就是朝鮮之役的:“兵部尚書石星會集大學士趙誌皋等定國公徐文璧等及九卿科道於左闕研譯倭使請封”、“丁卯定國公徐文璧等會議言東事……乞敕兵部移文督撫諸臣應議者速議應行者徑行”。
據此來看,軍事方麵他們還是有一定發言權的,但是實際上要麼打醬油,要麼說廢話。
下麵這個例子也能看出“五軍都督府”的尷尬地位:“甲午後軍都督府掌府事英國公張惟賢言近日據昌平鎮道報有八達嶺守備解到夷人……乞敕府部衙門通行各關各口一體嚴禁”。
結果得到的回複是:“上曰:這所奏係邊防要務,著該部看議來說。”這裡的“該部”自然指的是兵部,朱翊鈞的意思就是“既然是邊防要務,那就讓兵部去管”,所以到這裡也就沒他英國公什麼事了。
具體事務他們是插不上手的,反倒是人事方麵還有點推薦權,不過估計也是靠麵子而非職權:“丁巳起原任寧夏總兵官右都督李如柏以原官掛印鎮守遼東,以英國公吏兵諸大臣交薦之也。”
反而是對於本職工作之外的話題,他們倒有發言權:“定國公徐文璧、駙馬侯拱宸等各疏請舉行皇長子三禮,俱不報”,“後府等府英國公張惟賢等……各具疏以福王之國萬難延緩為請,不報”。
這固然都是隨大流,但也可以看出國本之爭中文武群臣的立場都是一樣的,都不同意皇帝按照自己的愛憎輕易改變立嫡立長原則。
爵位承襲、變動以及相關賞賜這些都沒什麼好說,倒是為數不多的關於勳貴莊田財產的記錄值得一看:
“屯田禦史王國清查出豊潤玉田等縣成國公朱應禎退出葦地及民間告墾未入冊地寔丈過通徵銀八千有奇豆一千九百一十一石有奇永為定額”。
“戶部題稱順天八府州縣丈出……勳戚新舊莊田一萬一千五百五十餘頃,除成國公朱應楨等應照舊管業,其駙馬戚畹子孫謝文銓等酌議減奪有差報可”。
“成國公管家為門下受饋銀千兩令伊子濫買武科”。
其實這類的記載雖少,但是恐怕反倒是這些勳貴主要的精力所在。總的來看,勳戚貴族到了這一時期,基本上是吉祥物一樣的存在,主要工作就是代皇帝祭祀,承擔各種皇家禮儀工作。看來老朱家還是挺把他們當自己人,真正是“與國同休”了。
至於朝堂話語權,他們對政治軍事事務有一定發言權,但是沒有操作權。而物質生活方麵,簡單的說就是俸祿高,賞賜多,有莊田,還能貪汙受賄而不必擔心受太大的懲罰,這方麵待遇明顯優於文官。
而身份地位方麵,無論是爵位還是品級,都是勳貴高於文官。(順便提一句,“公爵為超品”的說法其實是不準確的,超品應該是韃清才有的說法,本書中偶爾這麼說是因為大家習慣於如此理解。事實上《大明會典》、《明史·職官誌》都沒有超品一說,公侯伯表總敘稱“公侯位正一品上,伯位正二品上”。)
從以上的記錄中各種禮節性場合及相關記載也能看出,都是勳貴在前文官在後。如冊封太子妃之時“命定國公徐文璧充正使,大學士沈一貫充副使,指節詣皇太子妃府行納采問名禮”,時任首輔沈一貫隻是副使;
又如“以遼左用兵文武百官英國公張惟賢等各捐銀助餉有差”,像這樣在“文武百官”總稱後麵加個代表的,都是勳貴武臣班首;
再如朱翊鈞臨死前,“丙申,上疾大漸,召英國公張惟賢、大學士方從哲、吏部尚書周嘉謨……等入見於弘德殿”,同時作為顧命大臣,理論上來說當時的武臣班首英國公張惟賢也是排第一的。
以上種種囊括來看,便是勳貴身份雖尊,但絕不能胡亂插手事權;名義上的地位雖高,但最好彆去得罪文官。
賞花會定在三月初八,這一日沒什麼特彆,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司禮監把李如鬆的陛見安排在三月初六。
李如鬆雖然現在實際上有了一個“寧遠伯應襲”,即他身為長子,乃是“應該襲爵”的那個人。但畢竟此時的他尚有“差遣事職”在身,也就是“鎮守宣府總兵官”,需要先經過陛見皇帝才算卸任此職,同時新任“鎮守遼東總兵官”,故而麵見皇帝必須排在任何事情之前。
至於三月初七,那一日是特意留給李如鬆去拜訪申時行和王錫爵的——好歹人家的老爸是已經投到心學派門下,李如鬆肯定得先去見他倆。
到了三月初八那一天,英國公張元功在他的西山彆院召開賞花大會,因為高務實恰好“春寒受涼”在白玉樓彆院休息,也被他邀請而去,說是他西山彆院有溫泉,最便於休養恢複。
這當然隻是高務實翹班的借口,畢竟文官不比勳貴,翹班是需要合理理由的。
由於英國公西山彆院位置比較遠,大抵在高務實白玉樓彆院以北方向約二十裡處,因此李如鬆早早從京城之中出發,往西北而來。
走了沒多遠,李如鬆便聽見前方人聲鼎沸,似有交兵之聲,不禁一愣,下意識按著腰刀問左右人:“前方當是北頂娘娘廟,怎會有人在此交兵?”
李如鬆做過多年的京營武官,知道前方的北頂娘娘廟來曆。那本是皇家敕建的廟宇,廟內供奉碧霞元君,是京師著名的“五頂八廟”中五頂之一。此地位於京師中軸線北延長線的北端,是京師北端的標誌性建築。
京師的“五頂”,代表了京城的五個方向,功能各有特色,中頂以社火、走會為主;南頂以賽馬聞名;西頂為皇太後祝厘之所;北頂、東頂同為廟市,是京城之外的集市與廟會熱鬨之所。
但熱鬨歸熱鬨,與交兵之聲卻絕不相同,李如鬆聽前方聲音不對,立刻警覺起來。
不過鐵嶺李氏留在京師的家丁卻毫不意外,笑著解釋道:“大老爺有所不知,現在可跟以前不同了。那前方雖是娘娘廟,但娘娘廟再北邊一點卻是禁衛軍的營堡,這一兩年來,平日裡就是這般旦夕操演的,生怕被更西邊一點的見心齋給比了下去。”
李如鬆心中一動,朝那家丁提到的兩個方向各看了一眼,微微眯起眼睛,問道:“禁衛軍大營在京師正北,見心齋則在它之側……你說禁衛軍這般操演是怕被見心齋比了下去,難不成見心齋也有駐軍?”
“見心齋自然不是駐軍,那裡是高司徒的彆院嘛,裡頭常有二三千家丁在,都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狠人。見心齋的家丁們都練到這個地步,就在它們對麵不遠的禁衛軍豈能坐得住?
戚司令因此定了規矩,把禁衛軍一通很練,甚至還會隔一兩個月就和見心齋的人切磋切磋,雙方選定二三百人搞什麼對抗賽,打得稀裡嘩啦的,隻是不準用火銃。得虧了見心齋還有醫館,倒也不至於鬨出人命來。”
李如鬆心中一動,忽然冷哼一聲:“英國公這西山彆院的位置倒是有些意思,我去他的彆院,還就正巧要從禁衛軍大營與見心齋家丁營中間穿過。”
說罷,他微微抬起下巴,朝身後的百餘名騎丁親兵道:“都打起精神來,莫要讓人將我們遼東軍瞧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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