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泰這一聲“且慢”,對於高務實而言既有些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他雖然明顯有些畏懼高務實,但朱常洵能否成為太子,對於鄭家來說意義太過重大。如果今天不硬起膽子從高務實這裡取得一些收獲,他回去之後也實在沒法交代。
“言以至此,不知鄭兄還有何指教?”高務實看起來倒談不上生氣,隻是平靜地問道,古井無波的臉上看不出絲毫喜怒。
鄭國泰的膽量雖然被迫大了起來,但口才顯然不會因此進步多少,說話依然直白不加修飾:“司徒,我阿姐在皇上麵前堪稱獨寵,這您是肯定知道的……”
這半句話說完,鄭國泰稍稍頓了一頓,小心翼翼打量著高務實的神色。可惜他對高司徒的演技水平缺乏足夠的認識,以至於麵對高務實毫不動容的模樣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高務實究竟是否同意這句話。
但高務實既然沒有任何表示,他也隻好繼續說下去:“……而皇長子生母王恭妃,皇上數年以來不僅從未再幸,甚至連去天壽山祭奠也不曾帶著。
至於常洛本人,皇上除新年與萬壽節(皇帝及兩宮太後生日)之外,也都不曾召見,父子二人一年到頭也見不得幾次。
相反對於常洵,皇上幾乎每天都要去看一會兒,還總喜歡親自抱著逗弄,甚至對於常洵的用度之物,皇上也常常親自與聞,命龐保、劉成等人專司。聖寵如此,可見相差。”
龐保、劉成這兩人都是翊坤宮出身的宦官,原先地位不高,隻是兩個小小奉禦。但是,也正因為地位低,根本都巴結不上黃孟宇、陳矩兩位大璫,甚至也巴結不上張誠等人。於是在鄭皇貴妃還隻是德妃的時候便得了她的信任,後來不必多說,自然是隨著鄭皇貴妃地位的提升而水漲船高。至今這二人已經分掌禦用、司設二監,乃是內廷冉冉升起的兩顆新星。
高務實依然麵無表情,隻是瞥了鄭國泰一眼,淡淡地問:“那便如何?”
鄭國泰雖然隻是被高務實瞥了一眼,卻撼於這般輕巧之極的神態——仿佛在他眼裡,這樣的聖眷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
雖然有些不忿,但鄭國泰對王之禎灌輸的那些東西實在印象太深刻,他暗忖:糟糕,這百試百靈的一手在他麵前居然並不好用,難道他的聖眷真的比阿姐還隆?
轉念又一想:是了,定然如此,要不然阿姐前幾天也不會吃虧,今日更不會交代我千萬不能開罪高司徒。
鄭國泰咽了一口口水,擠出一抹笑容,道:“談不上如何,隻是阿姐說了,皇上聖意如此,高司徒不僅與皇上有著十載同窗之情誼,且眼下便已是朝廷股肱之臣,將來更是元輔之首選……司徒真的不考慮一下皇上的感受麼?”
高務實心中一動,眉頭也隨之微微動了一動。
鄭國泰頭一次在高務實的麵色上發覺異樣,不禁興奮起來,暗道:阿姐果然有手段!這高務實既不缺利,又不圖名,本已是油鹽難進的人了,可他終歸還是有弱點的!皇上與他感情深厚,反過來又何嘗不是他與皇上感情深厚?隻要拿著皇上與他的情誼來說事,他哪怕不肯立刻答應下來,也一定免不了要有所動搖!
鄭國泰屏息凝神等著高務實的反應,而高務實沉默了片刻,也終於不負所望地開了口,緩緩道:“我有一事相問,不知鄭兄可能代皇貴妃回答於我?”
鄭國泰隻怕高務實不肯鬆口,卻不怕高務實問什麼,當下拍著胸脯道:“司徒哪的話,您有什麼疑問隻管道來,國泰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高務實微微頷首,輕聲問道:“皇貴妃聖寵如此,就不想有朝一日母儀天下麼?”
這一問,高務實的聲音雖輕,但鄭國泰卻驚得整個人猛地一抖,下意識左右望了一眼,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答道:“司徒這……這話,是,是什麼……意思?”
高務實微微一笑,但看起來似乎有些失望一般,歎了口氣,搖頭道:“看來皇貴妃沒有看出王太倉此計的陰毒之處呀,可惜,可惜。”
鄭國泰聽了這話,更是驚恐不安,忙問道:“司徒此言當作何解?”
高務實偏偏不解。他施施然端起茶杯,拿著杯蓋輕輕拭著根本不存在的漂浮茶沫,然後小飲一口,悠閒之極,卻始終不肯開口說話。
鄭國泰滿腦子都是“王太倉此計的陰毒之處”,但又根本想不出什麼來,才不過十來個呼吸之間,已然急得滿頭是汗。
高務實隻當看不見,安安心心喝起茶來。鄭國泰見了更是著急,腦子裡亂糟糟地又想了片刻,依舊是一團霧水,終於忍不住了,起身“撲通”一下跪在高務實跟前,語帶哀求地道:“司徒,國泰知您智計無雙,王錫爵那廝縱然再如何陰毒,也難逃您的法眼……”
高務實無動於衷,甚至沒有作勢扶他起來。鄭國泰見了,心中更是篤定王錫爵的法子肯定有鬼,也顧不得什麼麵子不麵子,跪著往前“走”了兩步,抓著高務實的一條小腿苦苦哀求道:“司徒救我……不是,求司徒救救我阿姐,國泰將來就算做牛做馬……”
“做牛做馬倒不必了,本部堂也不缺願意做牛做馬的人……你且起來說話。”
鄭國泰本來還挺想耍賴不起,但高務實的語氣雖談不上嚴厲,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威壓隱含其中,讓鄭國泰幾乎下意識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鄭國泰手足無措地站在他麵前,宛如犯了死罪而等候發落的嫌犯,是生是死都掌握在高務實手中一般。
這居然是個國舅爺,高務實看在眼裡,心中也不禁微微搖頭。大明的後宮製度雖然保證了皇後與寵妃的娘家沒有本事乾涉朝政,但草包外戚也著實太多了一些。
“鄭兄,你應該知道,本來這些話本部堂是沒打算說的。”
“是是是,國泰明白,國泰明白。”鄭國泰搜腸刮肚,又補充道:“今日司徒但有一二指點,阿姐那裡定然銘記於心,我鄭家上下也一定永世不忘。”
高務實未置可否,隻是自顧自接著道:“拜皇後為嫡母這件事,即便本部堂支持皇三子,你們就以為萬事大吉了嗎?”
鄭國泰一時沒明白其中意思,愕然之下沒有回答。
高務實已經知道這位國舅爺基本就是個草包,也懶得等他理解,直接問道:“倘若最後的結果是常洛、常洵二位皇子同時拜皇後為嫡母,試問如何?”
鄭國泰整個人一愣:“同時拜皇後為嫡母?”
高務實淡淡地道:“這有什麼疑問嗎?朝臣分為兩派,一派支持皇長子,一派支持皇三子,最後扯皮扯不出個名堂,乾脆一齊拜了,取個折中,這不是我朝常有之事?”
“啊,這個……”鄭國泰哪怕再蠢,也聽出這背後的不妙來,驚道:“那不是白忙乎了這麼一氣?”
高務實稍稍攤手:“對啊,大家都拜了皇後為嫡母,而皇長子依然占了個‘長’字,優勢在哪一方?”
鄭國泰背後發涼,吞了一口吐沫:“大義……還是在常洛。”然後馬上覺得這話不太好,又補充道:“可聖寵依然在常洵!”
高務實搖了搖頭:“那皇貴妃在這裡頭可就虧大了。”
“怎麼又扯到我阿姐了?”鄭國泰有些不理解,一臉疑惑地問道。
“你忘了這件事的前提。”高務實淡淡地道:“王太倉之所以要促成皇長子拜皇後為嫡母,原是欲將王恭妃與皇長子的身份割裂開來,不讓皇上對王恭妃的不滿遷怒到皇長子身上。
如果最後是皇長子、皇三子同拜皇後為嫡母,情況則大不一樣了。皇長子與王恭妃的身份割裂開來,是福不是禍;皇三子與皇貴妃的身份若是割裂開來……鄭兄以為是福還是禍呀?”
“啊!”鄭國泰其實沒有完全聽懂高務實的言下之意,但下意識已經覺得很是不妙了。
高務實偏偏還在補刀,繼續道:“況且這事若反過來看,則更加不妙:王恭妃原不受寵,與皇長子割裂了也就割裂了,倘若皇長子有朝一日能禦極天下,她即便當時已然駕鶴,也少不得追封為皇後,其身前固然不幸,身後之名卻完全可期。
然而皇貴妃呢?且不論身後之名無有保障,甚至還定死了一樁大事……”
鄭國泰思路雖然跟不太上,但還是忙不迭問道:“什麼大事?”
高務實歎了口氣,道:“本來,以皇貴妃如此聖寵,說不定……是有機會母儀天下的,可一旦皇三子拜了皇後為嫡母,便是從另一方麵肯定了皇後娘娘的地位無可替代,在後宮妃嬪之中無人可以淩駕其上。
如此一來,皇貴妃的地位便就此到了頂,永遠隻能屈居皇後娘娘之下。再反過來說,二位皇子之間若不發生任何其他事,將來若有朝一日皇貴妃成了皇後,皇三子原本可以輕易得之的嫡子地位,也就隨之消失了……王太倉此計之陰毒,如今鄭兄可明白了嗎?”
鄭國泰整個人都呆住了。高務實這番話拐了好幾個彎,確實有些繞,但他覺得自己還是大致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簡單的說,就是如果一切沒有變化,阿姐其實還是有機會取代皇後而母儀天下的,這樣一來,常洵什麼事都不用做,順其自然便取得了嫡子身份,天然就是太子殿下。
反過來,如果常洛、常洵都去拜了皇後為嫡母,那麼名義上王恭妃和阿姐就都和自己的兒子沒關係了,他們的母後都是皇後娘娘,這實際上是鞏固了皇後娘娘的地位,弱化了他們生母的存在感。
倘若如此,不僅阿姐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再有機會問鼎皇後的寶座了,而且常洵那邊的劣勢卻依然存在——因為常洛依舊是兄長,還又嫡又長。
鄭國泰再次驚出了滿身的冷汗,連腳心都汗濕了。
直娘賊!王錫爵你個生兒子沒**的陰毒小人,差點把我們鄭家給坑死!媽了個巴子,我們鄭家怎麼得罪你了,你要這麼害我們?
鄭國泰又是大怒,又是驚惶,慌忙之下連忙問道:“司徒,您真是諸葛在世,王錫爵這般陰毒詭計也就您能一眼看穿了。隻是他設計如此,我鄭家接招也不是,不接招也不是,真個是前狼後虎,進退兩難,還……還請司徒為我等指點一條明路,將來無論是皇貴妃娘娘,還是常洵長大成人之後,一定都不會忘了您今日的救命之恩!”
這次鄭國泰居然乖覺了一點,沒把他自己也放進去說,隻說了皇貴妃和皇三子,而且把“救命之恩”四個字說得極重。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
高務實剛才已經明確表示對“尚父”這種報恩方式完全沒有興趣,但鄭國泰一時既想不到其他的報恩方式,也因為沒有鄭皇貴妃的首肯不敢胡亂答允,但強調一下“救命之恩”總不會有錯。
高務實依舊不搭什麼報恩的茬,隻是歎了口氣:“此事若是易辦,王太倉也不會有近幾日這般聲勢了。”
鄭國泰人雖然不聰明,但這一刻卻沒有犯糊塗。堂堂天下文膽、第一文帥、六首狀元在此,他若是都想不出辦法,那自己去找其他人也沒有什麼鳥用了。因此鄭國泰顯得很是堅定,再次跪下請求,道:“請司徒看在皇上情分上,救救我阿姐,救救常洵!”
高務實鬆了口氣,看了看跪在地上不起的鄭國泰一眼,心道:你今日總算說了句聰明話,有這句“看在皇上的情分上”,我再開口就顯得真實多了,理由也比較靠譜。
“唉,鄭兄,你且起來吧。”高務實伸手虛扶,鄭國泰果然一動不動。
高務實便一副逼不得已地樣子,再次歎了口氣:“好了好了,看在皇上的麵上,我今日破例多說兩句……你起來聽好。”
鄭國泰這才驚喜萬分地爬了起來,一堆奉承話不要錢似的往外甩。
高務實朝他招了招手,鄭國泰連忙乖巧的閉了嘴,忙不迭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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