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王錫爵的到來,國本之爭壓倒了此前風頭正盛的謗君案,一時之間成為京師百官的新焦點、
為此,京師局勢自然也出現了新的動向。實學派官員們開始不顧尋常“規矩”,三番五次上門拜訪高務實或者許國。在拜訪高務實的官員中,甚至出現了張學顏與吳兌這兩位閣臣的身影。
心學派的官員們也沒閒著,包括申時行在內,都去了王錫爵的府上拜會,美其名曰是慶祝他起複回京,實際上自然是就近期的局勢舉行一個內部會議。
王錫爵在內閣排名雖然最末,但畢竟身份特殊,而且一來就搶足了風頭,申時行也樂意給他這個麵子,在這次會晤之中把絕大多數發言的機會都讓給了他,看起來一副親密無間、其樂融融的模樣。
其實申時行與王錫爵雖然關係不錯,但往日也並沒有好到這個份上。但正如同《明史》中對他們兩人個性的評價一樣,“然時行柔和,而錫爵性剛負氣。”
王錫爵幼時便好名,常有驚人之語,又因為是學霸,名頭很是不小。昔日在高拱當政之後,他因為自己的耿直和端方之名,逐步引起了高拱的關注,把他從南京國子監司業轉任北京國子監司業,不久升為右春坊右中允。
之後,因為一段時間以來王錫爵都表現得很正常,於是又是在高拱的主持下,將他升任為國子監祭酒和詹事府詹事等職。
尤其要提國子監祭酒一職,這是高拱自己當初做過的,他很重視這個位置,任命得很謹慎。若不是名聲素佳、學問紮實之人,高拱是絕不肯亂給的。
不過,國子監祭酒就算是小九卿之一了,詹事府詹事也是一樣。王錫爵到了這一步,大概是覺得自己翅膀已經硬了,開始暴露出他完全是心學派官員的一麵,忽然上疏彈劾內閣忙於政爭而懈怠政務,終於成功觸怒了首輔高拱,被貶到南京翰林院掌院事。
當時高拱已經在高務實的幫助下擊敗張、馮聯盟,完全掌握內閣,心學派沒有人敢出手相助王錫爵,因此王錫爵老實了下來,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和高拱硬剛,態度有所軟化。
如此過去兩年,高拱認為王錫爵應該是“想通了”,查其吏部檔案,他在南京翰林院的表現也很優秀,於是高拱又把他調回了北京。
這次回京,隻“鍛煉”了一年左右,王錫爵就被高拱提拔為翰林院侍讀學士之職,並依舊讓他充經筵日講官——彼時,王錫爵是日講官中正式職務最高的翰林學官,正經的帝師地位就是這麼來的。
本來,如果時間到此為止,王錫爵幾乎就算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表現了,雖是持心學派立場的南榜官員,但偏偏又還挺得高拱器重。
可惜,此時已經到了萬曆六年,高拱突然逝世,實學派雖有郭樸接過權柄,但一時之間也要先穩住陣腳,顧不得太多其他事。
於是王錫爵又出來說話了,他看似非常公允地上了一道疏文,表示高拱在時,以首輔兼掌銓務,權力太大,不符合祖宗至意。不過考慮到當時高拱是顧命首輔而皇上年幼,這麼做也還可行,然而現在既然顧命首輔已經身故,皇上的年紀也逐漸大了,這種兼任就不該繼續下去。
因此王錫爵表示,請首輔郭樸辭任吏部尚書。
王錫爵的這一手其實很有想法,不僅道理說得過去,而且時機把握很好,郭樸雖然也是老臣,畢竟不像高拱那麼剛直,這樣堂堂正正的講道理,是有可能說服他的。
然而王錫爵還是算漏了一些事。
皇帝雖然年紀逐漸大了,但其實也才十六歲,而且李太後當時根本不覺得皇帝能做得好,她那時候的說法是等皇帝三十歲再讓首輔放權——這話估計不是真心話,但至少反應了李太後對皇帝“不成熟”的一種擔憂。
在這樣的情況下,郭樸又是“顧命輔臣”之一,憑什麼不能兼任吏部尚書呢?高先生兼任了八年,難道出了什麼亂子了嗎?沒有嘛!
於是兩宮懿旨直接下給了郭樸,讓他不準辭去兼職。
王錫爵的主意就此落空,不過經此一事,他就徹底洗脫了自己和實學派的瓜葛,正式被當做心學派大佬之一了。
申時行當時是深知這一幕的,也認為王錫爵是個很有想法的人,開始關注起他來,並很快打算力推,成就一段佳話。(因為申時行、王錫爵、餘有丁是同年,而且是三鼎甲。)
可惜那時候郭樸的地位已經鞏固,作為唯一還在任的顧命輔臣,申時行在他麵前隻有唯唯諾諾的份,於是王錫爵也就被卡死在了翰林院,根本挪不動位置。
王錫爵左等右等,覺得不是路,恰好其父病重,於是乾脆借口回鄉照顧老父,強行辭官而去了。
他這一去,一是避一避實學派的鋒芒和對他的壓製,二是借機養望。這一去倒也算成效顯著,王錫爵的名聲地位出現了大幅上漲——要不是他那女兒搞升仙一事對他略有影響的話,恐怕還能更成功一些。
養望,加上局勢的變化——比如江南官員和大商人對高務實的越發警惕,以及劉守有的敗亡、餘有丁的身故等事,使得申時行越發想要把王錫爵引入內閣為援,終於走到了今天。
申時行既然萬分希望王錫爵能為自己分攤火力,再加上兩人性格差異使然,便有了這次會議上王錫爵侃侃而談、申元輔頷首連連的神奇場麵。若是不知道底細的人見了,恐怕非要搞反他們二位的身份不可。
整體而言,心學派的高層們對於王錫爵這次出手還是很滿意也很看好的。他這一手,不僅扭轉了己方因為謗君案一事被高務實牽著鼻子走,又被皇帝一棍子打懵的尷尬,而且化被動為主動,反而將了實學派高務實一係一軍。
其中最精妙的一點則在於,如果高務實繼續不肯出來,恐怕就會有不少高黨動搖,反而偏向於許國一方。
許國固然也是實學派的大佬,甚至還是理論上的黨魁,但大家都清楚他在於高務實的競爭中是處於劣勢的。如果通過這次事件,能夠起到平衡實學派內部勢力的作用,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這個理由特彆簡單:一山不容二虎。如果高務實依舊如上次重陽大會之後那樣,能夠力壓許國,那麼實學派縱然談不上多麼團結,但至少也還是捏合在一起的,對心學派來說威脅太大了。
而一旦許國的勢力能夠與高務實分庭抗禮,這二虎相爭之下,心學派的日子可就要好過得多了,有些後續的謀劃也就更能夠有條件執行起來。
甚至申時行還覺得,以王錫爵這次表現出來的手段,弄不好他還能再出奇兵,把許國本人都給弄得立場動搖起來也說不定。
許國雖然是高拱的門生,但他和其餘幾位大佬不同的一點,在於他是南方人——南直隸徽州歙縣人,而且高拱不是他的房師,單純隻是座師。
房師、座師,不管什麼師,隻要考中之後以弟子禮拜謁而老師接受,這就是定了師生關係,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不過,單純的座師與門生之間的關係到底還是稍遜一籌,再加上許國出自南榜,又和高務實處於競爭關係,申時行總覺得還是可以找機會拉攏的。
隻是許國中式挺晚的,人比較“成熟”,這麼些年以來申時行都沒找到好機會,現在王錫爵來了,或許……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總之,申時行樂得王錫爵出風頭。
你再能耐大,就算把實學派的張學顏、吳兌都弄倒了,甚至把王家屏也乾下去,那也無傷大雅,我這首輔依然四平八穩安如泰山。哪怕比年齡,申元輔都不怕——他比王錫爵還小一歲。
所以說當官和出名一樣,都要趁早,你出仕時的年紀越小,熬出頭的可能性就越高,後勁也就越足。高務實能夠在和許國的競爭中穩壓他一頭,除了三代元輔留給他的政治資產以外,年齡優勢也是一個繞不開的坎。
許國比還申時行大了七歲,指望他熬死申時行那基本是不可能的,而高務實呢?他除非意外身亡,否則完全能把這一票閣老通通熬死,或者熬到他們回家養老。
資格比他老的要麼死了,要麼退了,他就算不靠聖眷,這首輔也當定了。作為官員,不投靠他投靠誰?除非這位官員自己年紀也不小了,自忖等不到那一天。
心學派這邊討論的議題並不少,除了國本之爭相關的諸事以外,還有謗君案的善後等等,至於如何團結南榜官員抵製京華南侵,這個倒不會在今晚這種時候討論,隻能放在私下。
實學派一邊也沒閒著,尤其是高務實的尚書府,今晚又來了不少人求見。但高務實很堅決,隻把幾位真正的高層請了進門。
人呢,大多還是老麵孔,除了張學顏和吳兌之外,就是兵部尚書梁夢龍,通政使張孟男,太仆寺卿雒遵,光祿寺卿塗夢桂,翰林院侍講學士兼國子監祭酒張一桂,戶部左侍郎程文,刑部左侍郎韓楫,吏部右侍郎宋之韓,以及工部右侍郎郜永春。
這其中相比重陽大會時少了許國和沈鯉,他們倆是沒來;還少了工部尚書楊兆,這是致仕了。另外韓楫變動了職務,原先他是翰林院侍讀學士管院事,這個職務後來陳於陛頂上了,而韓楫本人則調任了刑部左侍郎,算是給心學派摻了一把沙子。
張孟男、雒遵、塗夢桂、韓楫、程文、宋之韓這六位都是高拱的門生,其中張孟男不僅是門生,還是高拱的妻侄。張一桂、郜永春二人則是郭樸的門生。
張四維由於上台比較晚,在中樞層麵還沒有門生上位,原先有一位好友楊兆,可惜致仕了,因此今天沒有他的人到場。
不過,高拱、郭樸的門生,也就足以撐起高務實這一係的門麵了,外界已經把他們稱之為“高黨”——實學派內部的高黨。
張學顏在這裡地位最高、資曆最老,因此最先說話:“求真,王太倉這一手有些說道啊……你還是堅持原意,非要等皇後娘娘誕下嫡子麼?”
他這一開口就是直奔主題,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盯著高務實看。
高務實平靜地答道:“是。”
張學顏又問:“但如今看來,皇上聖眷在貴妃,倘若愛屋及烏,欲立皇次子為太子,則我等豈非沒了立場?”
“我等的立場仍然是等待嫡子,怎能說沒了立場?”高務實反問一句,又補充道:“至於皇貴妃那邊,她或許受寵,甚至或許能說動皇上,然則申元輔等必不肯讓其得逞,我等何須著急?”
張學顏皺了皺眉,沒有立刻開口。這時吳兌接過話茬,道:“就怕一旦我等不言不語,申元輔等人無法形成對皇上的……示警,如此萬一皇上強行冊封,則當何如?”
高務實不認為會出現這種情況,但還是簡單直接地答道:“那就配合申元輔,封還聖旨。”
吳兌眉頭大皺:“要走到這一步?這可不是我們實學派一貫的宗旨和作風。”張學顏也目光灼灼地看著高務實,等他回答。
高務實歎了口氣:“自然不是,所以要應付王太倉這一手,又要堅持我等既定的原則,唯有另出奇謀。”
張孟男問道:“求真這麼說,想是這奇謀你已經成竹在胸了?”
高務實微微一笑:“今日下午,小弟已然動了手。”
“是嗎?”張孟男有些意外:“從哪裡?哦,莫非是宮中?是請黃、陳兩位大璫說服聖上嗎?”
高務實搖了搖頭:“現在不是請他們出手的機會,況且即便請他們幫忙,也不能這樣做,否則萬一操作不當,恐怕連他們自己都要搭進去。”
韓楫也插話問道:“不是他們,那還有誰能影響皇上?”
高務實稍稍歎了口氣:“枕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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