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南之戰,高務實因功超擢遼東巡撫,拖延了一小段時間以示謙遜,這才到遼陽上任履新,然後又因為舉薦新任鎮守遼陽副總兵一事,與山東巡按安九域信件往來交流看法,等事情談妥,上疏舉薦曹簠之時,已經快到年底了。
這段時間裡,遼東周邊也發生了不少重要的事。
首先是宰賽與煖兔二人帶著殘兵回到炒花老營之後,炒花部始終無法安定下來,直到從燕京傳來消息:大明皇帝朱翊鈞下旨將炒花梟首示眾、傳首九邊,並告祭太廟。
原本,炒花被俘之後,宰賽與煖兔就如何“營救”炒花台吉一事就意見相左,煖兔認為應該向大明服軟,歃血為盟表示本部再不侵犯明境,以此換回炒花台吉;而宰賽認為明軍今年連續大勝,根本不會在意炒花部是否服軟,因此隻能以更果斷的寇邊來回敬,逼迫明廷放回炒花台吉。
實際上,他二人都不是真正想要炒花台吉回歸,尤其是宰賽,他這個繼續寇邊的主意明顯是要置炒花於死地。至於原因,很簡單,宰賽目前在炒花部的實力是最強的,隻要炒花本人回不來,他就有把握能說服哈屯改嫁給他,繼而承襲炒花部。
而煖兔也未見得就多麼大公無私,因為按照明人的習慣,一旦炒花部歸附,明人既不會考慮讓他煖兔上位,也不會考慮讓宰賽上位,反而會讓炒花之子繼承炒花的台吉之位。
此刻煖兔在炒花部的實力略遜於宰賽,若是內部競爭,輸給宰賽的可能性很大,但如果有大明加入進來就不同了,大明重視輩分、倫理,炒花之子繼位台吉之後,由於年紀還小,肯定需要一個輔政之人,這時候他煖兔的輩分就起了作用,同時加上他是力勸歸附的頭一人,被明廷任命為炒花部輔政的可能性極高。
然而他們的爭執還沒有結果,朱翊鈞那邊直接果斷取了炒花的人頭,這下子,所有的矛盾再也掩蓋不住了。
哈屯認定大明是殺她丈夫的死仇,因此決議嫁給“果斷反明”的宰賽,宰賽遂打算趁婚禮進行之時,各頭領都要來炒花老營的機會,強逼煖兔立誓效忠於他,否則便將之斬殺。
誰知道隔牆有耳,這計劃很快便被煖兔得知了,煖兔雖然大怒,但自問哈屯改嫁的消息傳出來之後,自己已經不是宰賽的對手,如今之計隻有一個走字。
說乾就乾,當天夜裡,煖兔就帶著手底下的人馬連夜拔營,往東北方向跑去,這個東北方向是哪裡呢?
大明鐵嶺衛以西、女真葉赫部西南。
煖兔選擇這個地方落腳,並不是什麼慌不擇路,他有他的用意:如果宰賽非要追殺他的話,他就直接扣關內附大明;如果宰賽暫時不理會他,他就想法子跟葉赫部聯手,去哈達部搶一票過冬——葉赫與哈達兩部之間大戰在即,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他煖兔當然也能。
宰賽方麵,在得知煖兔突然跑路的消息之後,一開始的確是大怒,但很快他又冷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煖兔跑了也有跑了的好處。
沒有了煖兔部之後,他在炒花部的相對實力就更強,而如果要武力拿下煖兔部,那少不得有不小的損失,兩相比較之下,煖兔這一跑反而還讓他省事了。
因此宰賽便沒有計較煖兔的出逃,開始安心與哈屯完婚,準備好好消化炒花台吉留下的遺產。
而煖兔方麵,在發現宰賽對他沒有趕儘殺絕之意後,也立刻與葉赫部取得聯係,主動提出願意與葉赫部一道討伐哈達。
葉赫部當然求之不得,雙方於是先約了盟,打算接下來再商議出兵之事。
誰知道哈達部那邊自己先出事了,哈達部首領萬汗(漢名王台)病死。
萬汗的病故,使舉步維艱的哈達部雪上加霜。因為萬汗沒能給哈達部培養並確立一位好的國君,哈達部從此再沒有一個頗具號召力的首領。
萬汗有一“後”一“妃”,有六子。長子扈爾汗,次子三馬兔、三子傻太,四子綱實、五子猛格布祿、六子康古陸。“王後”生了四個王子,出生於葉赫部的“王妃”溫姐生孟格布祿,六子康古陸為私生子。[注:葉赫、哈達等女真部,其自稱都是“國”。]
萬汗病死時,他的二、三、四子都已早夭。按照立嫡以長的規矩,嫡長子扈爾罕繼為哈達部國王。但是康古陸不服,整日與新汗扈爾罕磕磕碰碰。
扈爾罕不懂得體恤國民,嗜飲好殺,萬汗還在時這些就都表現出來了,就是萬汗也沒能改變得了他。現在他當上了“一國之君”,就更沒有誰能約束得了他了。
很快,哈達內部發生了鬩牆之禍。庶子康古陸和扈爾罕爭奪父業,打起內戰。
若乾年前的一天,萬汗帶著侍從到東山打獵,遇到一個打獵的姑娘,見那姑娘長得俊俏,便寵幸了她。之後遂將那女子帶回王宮,以後生下了康古陸。不久那女子一病不起,康古陸雖比溫姐的兒子孟格布祿年紀大好幾歲,地位卻排在後麵。
這康古陸身高馬大,性格剽悍,在哈達部有一定的影響力。早在萬汗駕崩前,溫姐就預見到王子間會發生王位之爭。為平息王子之爭,她有意樹立長子扈爾罕的威信,籠絡強悍的康古陸。
萬汗去世後,年僅二十六歲的王妃溫姐為康古陸所追求。為了哈達部的安定與強盛,溫姐決心嫁給比她小五歲的康古陸。溫姐這樣做的目的是籠絡康古陸,不要引起內哄,因此不久後他們兩個人就住到了一起,夜夜歡聚。
但葉赫部雖然以盛產美女聞名,美女卻未必都有政治才能,溫姐以為自己這麼做是為了哈達部穩定內部,扈爾罕卻認定是康古陸拉攏溫姐,繼而要對他發起挑戰。
於是內戰爆發。
此時的康古陸並沒有足夠的實力與名正言順的哈達部首領扈爾罕相爭,很快敗走,逃亡葉赫。但扈爾罕不知道是從何處得到消息,知道南邊的建州左衛努爾哈赤已經認了葉赫女婿的身份,莫名其妙的下令攻打建州左衛。
這下子闖了大禍事,當時哈達軍前鋒襲擊建州左衛的瑚濟寨,此寨其實是個小寨,寨中人馬也少,真正能打的就十幾個人,但寨中主事的那人很不簡單,竟然帶著十幾人大敗哈達前軍,驚得扈爾罕連夜逃回。
這人名叫安費揚古,是原曆史上的“後金開國五大臣”之一。
更神奇的是,扈爾罕逃回哈達之後,驚懼莫名,居然沒幾天就病死了。
葉赫方麵聽聞這一消息,毫不遲疑,立刻邀煖兔一同出兵攻打哈達。
高務實就是在這個時候,於遼陽收到了扈爾罕病死的消息,以及溫姐以攝政名義請大明冊封其子孟格布祿為哈達部首領的請求。
但高務實此時關注的重點可能有些跑偏,他在議事花廳之中,麵對一臉恭敬的曹簠問道:“本部院來遼東時日未久,對女真各部的情況也不算十分了解,但這安費揚古以十二人擊潰哈達前軍一事,本部院實在難以理解,曹副戎可否為本部院解析一二?”
曹簠是個四十來歲的大漢,骨架魁梧,但有些偏瘦,此時一聽高務實的話,連忙躬身道:“撫台初來遼東,對於此輩蠻夷不甚了解,原是情理之中,末將試為撫台分說。”
高務實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曹簠便道:“其實女真各部之實力經常變化,誰手中的敕書多,實力就會強,丟失敕書或敕書為人所奪,實力便會轉弱。這其中不僅僅是因為持有敕書便可與我大明互市之故,還因為在互市的過程中,女真人經常會悄悄購買兵甲之故。”
曹簠道:“以末將這些年鎮守遼東的經驗來看,女真人大多身體強健,但若聚集為軍,則不足為懼……”
“哦?”這個說法顯然讓高務實有些意外。
曹簠見高務實麵色詫異,有心要在這位年輕得發指的撫台麵前露個臉,忙道:“非是末將大言不慚,事實確實如此,因為這些女真人雖因常年漁獵,身強體壯,但他們不通行伍,隻會……嗯,打群架。超過兩三百人的戰鬥,他們就經常指揮不便,打著打著就各行其是了,因此聚集成軍的女真人反而不如十幾人、幾十人的小團夥難纏。”
高務實皺起眉頭,直覺有些不對勁。如果曹簠說的是真的,那後來努爾哈赤崛起又是怎麼回事呢?沒聽說努爾哈赤隻能指揮區區兩三百人啊。
但曹簠還在繼續說道:“另外,女真人裡頭,能打不能打,與是否著甲關係很大……撫台,方才末將說過了,女真人力大,但戰陣之上光是力氣大並沒有什麼作用,箭矢刀鋒都不長眼,被砍了會死,被射中也會死……但若是女真人穿上各類甲胄就大不一樣了,尤其是穿上棉甲(這東西並非隻是棉花製成,內裡有鐵片的)等,以女真人之橫勇,即便著甲兩層,也不影響其行動,而其力大無窮,又有甲胄使其不畏尋常箭矢刀鋒,便生生化作披甲猛獸一般,極其難擋……”
曹簠說到這裡,略微遲疑了一下,道:“努爾哈赤所部原不富裕,不過聽說他與葉赫結親,說不定是葉赫送了他一批兵甲,以至於那安費揚古當日所率十二人俱是著甲之輩,再加上哈達部前鋒三百,可能並未料到安費揚古敢於反抗,因此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高務實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心裡卻在琢磨:安費揚古那一仗或許隻能這麼解釋,女真人著甲之後的戰鬥力提升巨大,這個我以前倒也聽說過,不過你所謂的女真人不懂行伍,這一條我實在沒法信你。
高務實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一件事:女真人以前或許是不懂行伍的,可是在努爾哈赤之後他們就懂了啊!因為努爾哈赤兄弟作為李成梁的馬夫,跟著李成梁打了好幾年的仗,這廝又是個早有“大誌”的,怎麼可能不好好觀摩學習?
至於說努爾哈赤是不是如傳說中一樣把《三國演義》奉為圭臬,那反而無關緊要了,因為高務實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努爾哈赤後來的八旗,實際上就是參照李成梁的李家家丁搞出來的。
如果要類比一下,八旗就相當於李成梁家丁,漢軍旗相當於衛所兵,努爾哈赤手裡頭的資源都是優先向滿八旗傾斜,以滿八旗為核心主力,配以漢軍旗乃至後續的蒙古八旗等組成大軍。
而八旗的賞賜也有李成梁帶家丁的風範,經常是以戰養戰,拿繳獲做賞賜,從而讓八旗始終向往“下一戰”,這和李成梁的家丁也是一模一樣——李成梁部喜歡打蒙古而不喜歡打女真,也有類似原因,因為打蒙古人賞賜更多,而女真人的腦袋就不如蒙古人的腦袋值錢。
難怪後來有人說李成梁是清高祖,要是從這個角度來說,他還真是啊!
李成梁的家丁是一支為錢打仗的部隊,隻要錢到位,戰鬥力就有保障;努爾哈赤的八旗也是一支為“錢”打仗的部隊,隻要能保證打完之後可以搶到足夠的財富,他們的戰鬥力一樣有保障!
可能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八旗入中原後才會墮落得那麼快吧——搶無可搶了啊。
大概想明白了這些,高務實便問道:“葉赫、哈達之爭,你以為我大明最好持什麼用的態度?”
曹簠道:“哈達部在前些年曾是女真各部之首,如今虎死不倒威,還是有些聲望的,末將以為,不如就讓葉赫去殺一殺哈達的威風……如果此後葉赫聲勢又起,我大明再出手壓製葉赫也是一樣。”
高務實微微頷首,過了片刻,忽然又問:“本部院聽聞葉赫與努爾哈赤聯姻一事,現在還隻是約定,並沒有能夠完婚?”
曹簠道:“是,末將已經查明了,此前消息有誤。”
“何誤?”高務實問道。
曹簠道:“一來,約定嫁女給努爾哈赤的,不是清佳砮,而是楊吉砮;二來,楊吉砮雖有長女,但他卻把幼女許給了努爾哈赤,名義上是說幼女端莊,與努爾哈赤更般配,不過末將以為這隻是拖延,他是為了看看努爾哈赤能不能在建州左衛站穩腳跟,若能,這女兒嫁了也就嫁了,若是不能……到時候找個理由悔婚就好,甚至說不定努爾哈赤自己死掉了呢。”
高務實皺眉道:“可之前的消息說,努爾哈赤從葉赫部回建州的時候,的確帶了女眷。”
“這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學了我們漢人的通房丫頭……其實那是孟古哲哲的婢女。”
“孟古哲哲?”高務實喃喃道:“這是那葉赫家小女兒的名字?”
曹簠點頭道:“是,撫台,此女年幼,今年似乎才八歲,努爾哈赤想娶她,還得等好幾年呢。”
高務實這時候卻有些走神,過了半天才忽然回過神來:孟古哲哲?臥槽,這不是皇太極他老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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