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方才提到徽州“人丁絲絹”案是一個典型,其實是想順著帥嘉謨的思路把這件事與一條鞭法聯係上,雖然帥嘉謨這麼做目的隻是為歙縣減輕負擔而利用朝廷大勢,但高務實卻也想著以此為契機,將這一件“小事”作為突破口,把一條鞭法略作改良推行下去。
但是這有個問題,就是現在究竟是隻談一條鞭法,還是順帶談一談大明的稅製痼疾?
要不要現在就跟高拱談這個問題呢?高務實心裡有些遲疑。
他不像很多穿越小說一般受某些所謂曆史正劇影響嚴重,一提到張居正就說大改革家,一提到一條鞭法就說為大明續命數十年。他是一個真正從過政的文科生,他有實際的主政一地經驗,哪怕這“一地”小得可笑,卻也不妨礙他管中窺豹,知道張居正改革失敗的必然性。
然而,這個話題太大太大,即便隻以高務實的水平,也能說上三天三夜不帶歇氣的,就看要談到什麼深度。
後世人提起一條鞭法,隻會想到張居正,似乎這法子就是張居正的原創,其實不然。一條鞭法早在嘉靖初年就開始試行,到眼下其實已經搞了幾十年,隻是推廣力度不算很強,前麵二三十年都相當於是在“搞試點”,最近才開始真正推廣,而推廣一條鞭法,在中樞層麵上來說,把握大局的正是高拱。
高務實知道,後世人研究這一時期的曆史,目光主要放在張居正身上,即便有部分學者也發現高拱的許多成就根本不輸張居正,甚至張居正很多改革根本就是順著高拱開的路在走。但他們對高拱的研究還是主要集中在用人、兵製等方麵,畢竟經由高拱提拔的大批官員後來都成了明朝曆史上的名臣乃至名相;而在邊防治理上,高拱又有最為突出的曆史功績“俺答封貢”珠玉在前,於是其經濟改革方麵的貢獻就似乎顯得不那麼耀眼了。
尤其是高拱與一條鞭法推行之間的關係,幾乎根本沒有怎麼被人提及。
可是,一條鞭法是貫穿於嘉隆萬三朝的一項重大賦役改革,作為實學大家、改革先鋒的高拱怎麼可能在其中毫無作為?要知道,高拱可是這一時期鼓吹“為國理財”、“以義為利”並且真真正正大力提高商人地位的頭號人物!
高務實當年就已經從一些確鑿史料中推斷出高拱在推行一條鞭法過程中起到過重要作用,譬如大力支持地方官員丈田均糧。
《朝邑縣誌》記載:隆慶四年,西安府朝邑縣縣丞陳謀“奉文均田”。而萬曆《和州誌》中則有“奉例文丈田均糧”。可見奉文均田至少從隆慶四年就已經開始了。
隆慶四年是誰在主政?當然是高拱,要不然難道去指望李春芳?這樣事情就很清楚了:萬曆時期張居正的清丈田畝,明顯是在延續高拱的政策。
清丈田畝是實行一係列改革的前提條件,所以清丈之後就要開始做事了。那麼高拱是怎麼做的呢?他沒有急吼吼地全麵鋪開,而是既抓住重點、又小心翼翼地先在重賦重役地區開始推行。
如《野紀蒙搜》中就記載:“隆慶二年,行一條鞭法。初,撫臣龐尚鵬、劉光濟以此行之江西。”其中還明確提到了:“其後閣臣高新鄭、張江陵會戶部議通行之,海內至今遵守。應天巡撫朱大器、海瑞之後亦行條鞭之法。”可見此時此事高拱、張居正乃是決策者,而朱大器、海瑞則是執行一條鞭法的得力人物。
對於海瑞當然不用多介紹了,但對於朱大器卻要多說一句:他是高拱一手提拔起來的。
高務實知道自己的身份,尤其知道自己這個年紀,還不適合衝鋒在前,所以一貫是按照“引導高拱思路”來行事的。如此一來,就要求他必須在高拱本人已經有類似意向的時候助推一把,而不能是在高拱毫無考慮的方麵瞎起哄。
現在既然已經確定高拱對一條鞭法的推行是大力支持的,尤其是他已經開始在江南這個富庶而重賦重役之地開始動手,那自己當然要幫他一把。畢竟,一條鞭法並沒有達到高務實心目中的理想標準,但如果一條鞭法都推行不了,高務實心中的理想標準就更彆提了。
於是他想了一會兒,才苦笑著問道:“三伯,我想先問一下,近些年來,太倉銀每年要虧空多少?”
“你問這個做什麼?”高拱有些詫異,但還是回答道:“嘉靖三十年時,太倉銀入庫兩百萬兩,支出六百萬兩,虧空四百萬,其後一些年頭虧空略有減少,也在二三百萬兩之間;隆慶元年時,收入二百零一萬兩,支出五百九十六萬兩,虧空三百九十五萬兩;隆慶二年收入二百萬兩,支出四百四十萬兩,虧空二百四十萬兩;隆慶三年收入二百二十萬兩,支出三百七十萬兩,虧空一百五十萬兩。”[無風注:以上數字為史實。]
他說到此處,傲然道:“再給我三五年時間,我若不能讓虧空變盈餘,願一死以謝陛下。”
高務實心中感慨,什麼叫“慨然以天下任”,什麼叫救時良相?這便是了。雖然高拱一度被逼離職,但隆慶朝的經濟政策還是一直按照高拱離開前定下的基調在走,所以虧空逐年減少,現在他已經起複回京,自然信心更足。
於是高務實道:“侄兒方才說那番話的意思就是,要想把一條鞭法推行下去,眼下徽州‘人丁絲絹’案就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哦?”高拱眼前一亮:“你有何見解?”
高務實笑了笑,道:“一條鞭法之所以推進得不快,一方麵是由於朝廷要審慎的思考哪些地方適合推廣,哪些地方不適合推廣,不能毫無根據的搞一刀切,必須有相應的數字,通過精確計算才能確定;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很多地方由於地方官員與當地富豪鄉紳等勢力狼狽為奸,仍然希望維持原先混亂的稅製,好從中渾水摸魚,因此對於推廣一條鞭法不肯儘心儘力,以為朝廷不過是‘一陣風’,拖著拖著拖沒了,也就萬事大吉。”
他說到這裡,冷笑一聲:“既然如此,為何不借此良機,讓那些人看看朝廷的決心?”
高拱眸中精光一閃,甚至隱隱有些殺機,沉聲問道:“你有何良策,還不速速道來?”
高務實笑了起來,一張稚氣尤盛的臉龐上寫滿冷厲:“那五縣縣令不都表示要準備朝覲,想混個好的考評麼?可以,不過您可以通過某些途徑讓他們知道,整頓稅法、平均地賦,乃是朝廷近來最重視的事——我倒要看看他們,是不是還敢繼續拖著不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