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陸陸續續有運糧食的馬車從襄城、汝南、葉縣三地駛向昆陽,緩解了昆陽城內日漸窘迫的糧食問題,但昆陽縣最根本的核心問題依舊沒能解決。
即,又缺錢又缺糧。
缺糧的問題不必過多解釋,畢竟迄今為止,縣衙依舊采取著‘戰時管製’的方式,承擔著城內所有軍民的口糧問題。
按理來說,叛軍被擊退了,短期內不會再來,理當取消‘戰時管製’的形式,免得縣衙損失過多的糧食,但遺憾的是,縣衙不敢這麼做。
縣丞李煦在與趙虞私下商議時提出:“……一旦取消戰時管製,城內百姓需要糧食,就必須恢複糧食買賣,眼下市集流通的糧食稀少,一旦恢複買賣,勢必會造成哄抬米價,除非縣衙開倉,可一旦開倉,縣衙必須拿出一大批糧食來穩定米價……百姓大多短見,見市集有米可購,必然會爭搶囤積,不利於縣衙調度……”
趙虞靜靜地聽著。
他知道李煦說得沒錯。
眼下全城軍民的口糧依舊全部由縣衙供給,百姓無需為每日的口糧發愁,自然而然也就不會去囤積糧食——事實上就算想囤糧也沒有,這就使得縣衙可以最大程度利用手中的糧食來養活更多的人。
相反,倘若此時解除戰時管製、恢複糧食買賣,相信城內一些尚有餘錢的百姓,肯定會立刻購入糧食,囤積幾日甚至到幾個月的糧食,這就會造成‘糧食不均’的局麵。
而更關鍵的是,開放糧食買賣會嚴重影響到縣衙的財政,畢竟當初在趙虞的授意下,為了提高昆陽卒的士氣,縣衙已在不經過潁川郡裡同意的情況下,采取了‘功酬製’,將士卒的功勳與錢幣掛鉤。
此舉雖極大鼓舞了昆陽卒的士氣,確保昆陽最終擊退了叛軍,卻也讓縣衙陷入了極其嚴重的財政赤字。
“……城內百姓,或有家人在縣軍當職,一旦開放糧食買賣,百姓手中無錢,必然會想到縣衙先前承諾的‘功勳票’,介時縣衙不得不發放,而這將進一步影響米價……”
李煦神色凝重地在會議中提出,而他觀點的核心,即‘繼續采取戰時管製’。
可問題就在於,繼續采取戰時管製,縣衙就必須繼續確保全城百姓的口糧,而這又將是一筆巨大的開支,而且還是沒有回報的開支。
在沉思之後,趙虞開口做出了決定:“那就繼續采取戰時管製,暫不恢複糧食買賣,等到縣衙手中的糧食寬裕後再說……”
那麼,如何才能讓縣衙手中的糧食變得寬裕呢?
李煦建議道:“可以請‘昆葉互助會’的商賈前往汝水諸縣購糧,或者從河南等地購糧……”
用他的話說,縣衙手中還有一筆錢,可以用來購入糧食。
但趙虞卻不看好。
要知道當前叛軍作亂,各地米價飆升,就縣衙裡那點錢,能從其他縣購入多少糧食?
想來想去,趙虞認為彌補昆陽錢糧缺口的辦法,就隻有墾田一途,儘快恢複乃至提高昆陽縣的糧食產出。
有句話說得好,手中有糧、心中不慌,這話無論對於誰都是適用的。
但如何恢複乃至提高昆陽縣的糧食產出呢?單靠昆陽縣原本的農耕方式麼?
當然不是,昆陽縣原本的農耕方式,做不到這一點,更何況在這次戰爭中,城內出現了不少孤兒寡母,這些失去青壯的家庭,既無力承擔起耕種,也無法提高糧食產出。
基於這一點,趙虞在與劉毗、李煦二人商議時提出了他的建議:“……此戰過後,城內出現不少孤兒寡母,無力承擔來年的農耕,我建議縣衙出麵接管,租借他們手中的農田,由縣衙統一耕種,待日後收成,給予他們五成的產出。”
“……”
劉毗、李煦二人麵麵相覷。
半晌後,劉毗這才試探著問道:“周首領的意思是,效仿……軍屯?”
“是的。”
趙虞點頭承認。
趙虞很清楚,在拋開水源、氣候等變化因素的情況下,農耕可以用擴大耕種麵積、投入更多勞動力來增加糧食產出,而在這一點上,他昆陽是有優勢的。
首先,他昆陽縣域臨近汝水與沙河,東邊是汝水、南邊是沙河,灌溉水源不成問題。
其次,他昆陽擁有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勞動力,即那一萬餘名叛軍俘虜,隻要合力管理,用軍屯的方式來耕種,這萬餘勞動力恐怕比得上數百的分散勞動力。
“唔……”
李煦沉吟著,詢問趙虞道:“周首領的意思是,擁有田地的百姓,隻需將其家中田地交予縣衙接管耕種,他們本身無需勞作,待收成時就能得到五成的糧食收成?”
“是的。”
“哦。”李煦捋了捋胡須,又問道:“那這五成的糧食收成,包括稅租麼?”
“稅租從縣衙所得的五成收成來扣除。”
“哦……”
李煦撚著胡須似笑非笑,半晌後,他終於忍不住了,苦笑著說道:“那縣衙還剩什麼?”
倘若是麵對尋常的山賊頭子,李煦自然會警惕對方會不會趁機壓榨百姓,但對於這位黑虎賊首領,李煦這段時日已經了解了許多,這也是他‘默許’黑虎賊這股灰暗勢力掌控縣衙的原因。
他知道趙虞不會欺壓百姓,因為黑虎賊需要籠絡民意,這是他們的立足之本,可問題是,這也過於偏袒百姓了吧?
隻要家中有一塊地租給了縣衙,一年到頭什麼事都可以不做,待收成時白得五成產出的糧食,還除去了稅收,這不是山賊,這是聖人啊!
“會不會……稍微過了點?”李煦有些尷尬的提醒道。
作為昆陽的縣丞,李煦自然想要厚待百姓,但這會兒,他卻不得不替縣衙考慮了。
從旁,縣令劉毗亦小心翼翼地提出道:“在下覺得,最起碼也應在先剔除稅租之後,再做五五分成,否則……周首領,你也看到縣衙的開支了,若照這樣,縣衙再多幾年都無力兌現‘功勳票’……”
“稅收是小問題。”
趙虞當然明白劉毗與李煦二人在糾結什麼,笑著說道:“今年我昆陽蒙受這等浩劫,郡裡乃至朝廷,好意思來收稅?……這方麵且麻煩劉公,想辦法向郡裡陳述我昆陽現如今的艱辛,讓郡裡免了我縣的稅收。”
『……這樣倒還成。』
劉毗與李煦點了點頭,在不計較稅收的情況下,與百姓五五分成,這樣他們倒是還可以接受。
見此,趙虞又提醒道:“縣衙向百姓租借農田時,可以儘量選擇良田,不過要確保一個前提,即那些農田需要集中,莫要東一塊、西一塊,不利於墾種。”
“好。”李煦點了點頭。
旋即,趙虞又說道:“除了接管縣城周邊的農田,我還決定開辟幾個軍屯處……”
聽到這裡,站在趙虞身邊的靜女,立刻就將昆陽縣的地圖取了出來,平鋪在桌案上。
隻見趙虞指著地圖對劉毗、李煦二人說道:“這裡、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這四個地方,我有意作為軍屯。”
他手指所指的地方,分彆位於縣城北側的祥村一帶,縣城南邊靠沙河一帶,縣城東南的河口鄉一帶,以及東北方向的‘北莊’一帶。
“……”
劉毗、李煦二人看愣了,麵麵相覷。
半晌後,李煦表情古怪地對趙虞說道:“周首領,前三處倒還可以,但‘北莊’……它屬於襄城境內,不在我縣範圍,恐怕不合適吧?”
“無妨。”
趙虞笑著說道:“前一陣子叛軍犯境時,那邊的人早逃到襄城去了。……那邊臨近汝水,荒廢豈不可惜?”
李煦哭笑不得。
不可否認,北莊一帶的環境就像河口鄉一帶,河口鄉位於汝水、沙河交彙處的西北側,旁鄰兩條河流,自然是頗為適合耕種的地方,而北莊一帶,則位於汝水‘折角’處,汝水從北莊的北麵流過,而後突然折轉向南,這也使得北莊兩麵靠河,就像趙虞所說的,這種地方若是荒廢,確實可惜……
可問題是,那是襄城縣的土地啊,他昆陽縣種地種到人家地麵,這合適麼?
“無妨。”
趙虞笑著寬慰道:“襄城的王公很好說話的。”
『……恐怕隻是對你‘好說話’吧?』
劉毗與李煦對視了一眼,頗有些哭笑不得。
當然,他們也沒臉取笑襄城縣的縣令王雍,畢竟從本質上而言,他二人也差不多。
見劉毗、李煦二人沒有異議,趙虞笑著說道:“兩位既無異議,那就按照這個計劃來準備來年的春耕吧。”
在劉毗點頭之餘,李煦拱手說道:“關於說服百姓租借良田一事,在下希望能得到陳管事及兄弟會的協助……”
“沒問題,我會吩咐陳才,叫他相助縣丞。”
“那就好。”
李煦點了點頭,倒也沒有感謝趙虞的意思。
畢竟他很清楚,他昆陽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跟黑虎寨捆綁在一起了,堪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因此過多客氣反而顯得生分。
十二月,基於趙虞提出的種種縣政策略,以劉毗、李煦二人的縣衙官員,以及以陳才、馬弘為首的兄弟會,雙方做了一番詳細的準備。
就在昆陽縣緊鑼密鼓的籌備中,舊去新來,新的一年來臨了。
有幾人能知道,如今在昆陽如日中天的‘周首領’,在新的一年裡也不過一十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