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昭看著已然被撲滅火勢的摩天嶺大寨,表麵上仍是副笑眯眯的和氣模樣,可心裡麵著實驚訝得很,他沒想到這位高百戶贏得那麼乾淨利落。
見到自家百戶饒有興致地看著那些官兵,陸文昭手底下那些錦衣衛可沒那麼好脾氣,剛才在寨門口他們可是被攔了一回,哪怕亮明身份,也差點沒進了這門。
瞥見手下們臉色不快,陸文昭卻是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對於升鬥小民來說,錦衣衛凶名赫赫不假,可是對這關牆邊地的軍將們來說,錦衣衛不過是名頭唬人罷了,本朝錦衣衛可沒有前朝那般威風。
“高百戶治軍有方,你們有什麼好氣的。”
陸文昭在陝西待了也有些年頭,這地方上的官兵是什麼德性,他還不清楚。
這等軍紀森嚴的兵馬,老實說陸文昭也是頭回見到,所以他對那位素未謀麵的高閻羅感觀不差。
“陸百戶,高某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就在陸文昭想著這位高閻羅是何等人物時,卻隻聽得身後忽有喊聲,回過頭正看到名身著甲胄的高大青年朝他走來,身後跟著數名年輕的親隨。
“在下錦衣衛陝西千戶所百戶陸文昭,見過高百戶。”
陸文昭自報家門,禮數也周全,他們錦衣衛向來不受人待見,哪怕麵上笑嘻嘻,可背地裡多是咒他們這些錦衣衛不得好死的。
陸文昭在觀察高進,高進也同樣觀察著眼前的錦衣衛百戶,三十多歲,長臉方麵,就是眼睛細了些,僅從外貌而言,這位陸百戶看著是個精明人。
寒暄後,高進自迎了陸文昭等人進了那大殿,裡麵無生老母的神像已然被推倒,改成了臨時行在,用來商議諸事。
高進沒想到錦衣衛來得這麼快,不過眼下這摩天嶺大寨裡的糧食被付之一炬,若隻是他上報求糧,隻怕沒人回當回事,可要是錦衣衛上報,那就不一樣了。
陸文昭還頗喜高進這種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沒那麼多的客套,有事便直接說事。隻是聽完高進所言,他倒是皺起了眉頭,他在神木堡時,便聽說這位高百戶很是愛民,不曾想居然還擔心起這些附逆的流民死活。
“高百戶,這可是三千多的流民,如今神木堡治下又遭了徐逆荼毒,雖說劉副千戶逼著城中大戶出糧,可是想要養活這三千多流民……”
陸文昭不願多說,這陝西向來缺糧,指望官府那是指望不上的,更何況這些流民乃是上官們眼中的白蓮教匪,誰會願意管這些逆賊的死活。
高進沉默不語,他知道陸文昭並非推脫,而是這個世道如此,流民本就不受待見,如今和白蓮教沾了關係,那就更加該死。
隻是高進心裡清楚,若非他的緣故,這些流民在這摩天嶺大寨,終究還是能活下去的。
“陸百戶,就沒有彆的法子了麼?”
陸文昭看著還是不願放棄的高進,這回是真的詫異了,他本以為高進要救下這些流民不過是做做樣子,沒想到竟然是動真格的。
“高百戶,我也不瞞你,這陝西境內,官府大都缺糧,想要賑濟這些流民,便隻有指望那些大戶們出糧,可是沒好處的事情,那神木縣的縣爺不會去做,那些大戶們就更是如此。”
三千多條人命,對那些達官貴人們來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高進清楚,當摩天嶺白蓮教匪作亂的消息上報朝廷以後,這些流民便真的隻是紙上的數字而已,沒人會在乎他們的死活。
賑濟這些流民,自然不會有大戶願意出糧,可如果是能夠將其買回為奴,隻怕有的是人樂意,可那時這些流民的身價連牲口都不如。
“既然如此,倒是我叨擾陸百戶了。”
高進和陸文昭不算熟悉,彆人能回答到那份上,已經算是夠意思的了。
接下來高進便再不提那些流民的事情,反倒是應對起陸文昭的詢問。
像這等官匪勾結的謀逆大案,陝西已經許久未曾發生過,更何況徐通縱兵屠村導致半個神木堡治下化作白地,簡直就是駭人聽聞。
陸文昭必定是要問仔細的,因為這會決定錦衣衛要做到哪一步為止。
如何和錦衣衛交代,高進在駱駝城時,便已和那位大公子通過氣,這一路上也多有籌謀,眼下說起來自然也是從容不迫。
隻是高進在這種事情上終究沒有經驗,他以為沒有漏洞的說辭,在陸文昭這個積年的錦衣衛百戶看來,破綻很多。
這位高百戶打仗是個好手,心機也有,就是這栽贓嫁禍的本事不行!
陸文昭心中想著,知道這謀逆大案還是得他們錦衣衛來接手,才能辦成經得起推敲的鐵案。
“高百戶,可否摒退左右,咱們單獨說幾句話?”
陸文昭看了眼高進身後諸將,忽地沉聲說道,他這趟過來前,千戶大人給過暗示,千戶所要的是功勞,乾乾淨淨不能有麻煩的那種。
“阿升,你們去安置那些流民,先從軍中勻些糧食,一日兩頓粥食就行。”
隨著高進的吩咐,陳升張堅等人都是起身離開,不過除了張堅外,其餘人臨行前看向陸文昭的神色多是有些不忿。
“錦衣衛了不起麼?”
到了外麵,楊大眼忍不住嘀咕道,其餘人亦是深有同感,陸文昭這個百戶也就罷了,他手底下那些人也個個眼高於頂的樣子,早叫他們心中不快,要不是二哥有命,他都想教訓下那幾個錦衣衛的小崽子。
“人家是天子親軍,能一樣麼!”
張堅在邊上幽幽歎了口氣,說起來錦衣衛的百戶可比軍中百戶貴重得多,尤其是在地方上,那陸文昭便是去了神木縣裡,和指揮使也是說得上話的。
楊大眼雖不喜張堅,總覺得這狐狸臉是個陰人,可此時聽這廝口氣,似乎也被錦衣衛整過,倒不由多了幾分同仇敵愾之心,忍不住問道,“老張你吃過錦衣衛的虧?”
“吃虧倒也談不上,隻是總歸是……”
張堅自和其他人說起他年輕時的一樁事,不過他的用意還是在勸楊大眼王鬥他們不要得罪錦衣衛。
……
空蕩蕩的大殿裡,就剩下高進和陸文昭,起身走到那被推掉的無生老母神像前,陸文昭方自道,“高百戶,徐千戶他其實不曾勾結這白蓮教匪吧?”
高進臉色陡然一變,然後看著負手站立,背對著他的陸文昭,笑道,“陸百戶何出此言,需知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陸文昭緩緩轉過身,那雙細眼猛地睜開,原本看著笑嘻嘻的和氣也全然沒了,這時候的他看上去森冷陰沉,才讓高進覺得像個錦衣衛的百戶。
“高百戶,咱們錦衣衛從不開玩笑,徐通勾結白蓮教餘孽,圖謀造反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心裡最清楚。”
被陸文昭那宛如鷹隼般陰鷙犀利的眼神盯著,高進知道這位錦衣衛百戶已經有了主見,他再偽裝反倒是叫人小瞧,於是並沒有否認,但也沒有說話,隻是同樣也恢複了平時的那種神情。
陸文昭笑了起來,這位高百戶不再裝笑後,那股冷酷姿態方才像個破軍殺將若等閒的狠角色。
“高百戶,明人不說暗話,我陸文昭向來敬重你這樣的豪傑,所以想和你交個朋友。”
聽到陸文昭的話,高進微微皺眉,但是陸文昭臉上那種誠懇不似偽裝,於是他伸出手道,“能有陸百戶這樣的朋友,高進求之不得。”
陸文昭愣了愣,但看著高進伸出的手,他想了想也伸了出去,然後兩人握住了手。
“陸兄,有話不妨直說,隻要是我能力所及,高進絕不推辭。”
“陸某這趟公乾,千戶大人曾說過,錦衣衛要的是乾乾淨淨沒有麻煩的功勞,所以還請高兄對我不要有所隱瞞。”
該說的話都說了,陸文昭鬆開手,盯著麵前的高進,杜家動不得,那便隻能從徐通那廝身上攀咬神木衛,所以陸文昭和高進絕非敵對,反倒是合作方,隻是見了高進,陸文昭終究是忍不住想要試探下高進的器量。
“陸兄,咱們坐下慢慢說。”
哪怕能察覺的陸文昭並無惡意,甚至那交朋友也有幾分誠意真心在,可高進是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陸文昭,眼下不過是在心中計算得失,哪些話能說,哪些事情需得保留。
“徐通為人,想必陸兄也該打聽過……”
高進便從自己是如何得罪的徐通說起,因為他忽然想到徐通確實曾讓張貴那廝攜帶鐵器通過阿計部做中人,要賣給察哈爾部,雖然這筆買賣被他攪黃了,但是確有其事,以錦衣衛的本事不難查出這裡麵涉及之人。
聽著高進所講,陸文昭的眼神越來越亮,栽贓嫁禍,錦衣衛自然是行家裡的行家,可是錦衣衛要辦謀逆大案,缺的是能攀咬誣陷的對象。
一個徐通,區區千戶,算什麼東西,就是神木衛裡,也頂多是個指揮使!
可是這徐通居然曾經想要販賣鐵器給察哈爾部,這就值得追索了!
“高兄,多謝坦陳相告,徐通的事情,便包在我身上,若有進展,我必定知會於你。”
陸文昭迫不及待地起身,徐通謀逆那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高進辦得太粗糙,還是得他親自把關,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事是提審徐通。
對於陸文昭的要求,高進隻能答應,說起來當初留徐通性命,本來是想回神木堡後再行處置,可誰能想得到錦衣衛來這麼快,就是這時候殺了徐通,也瞞不過錦衣衛,反倒是壞了這剛建立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