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七騎在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上,身後是總兵府裡的一隊精銳家丁,人人穿甲戴盔,打頭的家丁還擎了杆大旗,上麵繡了個杜字,正是如今延綏總兵府杜文煥的旗號。
道路旁的農田裡,正在鬆土施肥的莊稼漢瞧著這隊威武雄壯的騎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從地裡直起身張望。
河口堡是個窮地方,便是過去幾年官軍和河套蒙古大戰,也沒有駱駝城的兵馬打河口堡經過,如今這隊騎士瞧著盔甲鮮亮,頭戴鳳翅盔,比堡內的官軍可威風氣派多了,羊兒溝的村民自是紛紛看起稀奇來!
“關爺,咱們有必要來這一趟麼?”
擎著旗的家丁到了關爺身邊,有些抱怨地說道,河口堡這窮地方,道路又破又爛,要不是老爺發了話,誰願意跑這鬼地方來。
關七沒有回話,隻是瞅著打旗的杜鐵牛,這廝力氣是大,上陣廝殺是條好漢,可是腦子不好使,他都懶得理會這夯貨。
見關爺不說話,杜鐵牛討了個沒趣,也隻得訕訕退到一邊去,他是個渾人不假,可也曉得關爺在府裡資格有多老,就是大公子見了也得喊聲關伯的。
走了半個多時辰,關七才望見前方破破爛爛的堡寨圍牆,頓時麵色不悅起來,他最早跟隨杜鬆,後來又跟隨杜文煥,半輩子都在和韃子廝殺,最是見不到底下的軍將不把邊備當回事。
等挨近堡寨時,看著望樓上有官軍敲鐘示警,又有人關上寨門,關七臉上神情方才好看些,不過他身旁杜鐵牛這些總兵府的精銳家丁卻是一臉的不屑,就這等反應速度,換了他們方才快馬衝寨,隻怕早就殺進去了。
隊伍停在堡寨外,關七獨自策馬上前,朝那望樓上的官軍喊道,“叫你們堡裡的高進出來見我,就說關七找他。”
“快,快去找高爺。”
望樓上,倪大招呼著同伴,然後看向堡寨外那人人披甲頂盔的隊伍,吞了口唾沫,鳳翅盔、全身甲,這怕是得駱駝城的那些將門才養得起這等家丁。
倪大飛快地下了望樓,招呼軍丁們打開寨門,迎接關爺他們進堡,“小人倪大,給爺牽馬。”倪大雖然不認得堡外騎士打著的旗幡,可也曉得這群人來頭不小。
“如今你們堡寨裡誰做主?”
“自然是高爺了,爺,您怎麼稱呼,和高爺是舊識?”
“老漢姓關,和小高有些交情。”
關七笑嗬嗬地說道,這牽馬的倪大倒是有股機靈勁,隻是不知道上了陣是不是孬種。
就在關七問著河口堡內的情況時,得了消息的高進已自到了,看到騎在馬上的關爺和後麵的精銳馬隊,高進愣了愣,隨即便高聲道,“高進見過關爺,未及遠迎,還請關爺見諒。”
“是老漢來得唐突,不怪你。”看到高進披麻戴孝,一身素白,關七略微思索,便清楚眼下情況,自是從馬上跳下來道。
“關爺,高進家中……”
高府如今掛白搭了靈堂,哪有迎客去靈堂談事情的,關爺遠道而來,還帶了總兵府的家丁,高進於情於理都該好好招待。
“哎,你我投緣,你阿大的名聲,老漢也聽說過,是條好漢,今日既然來了,自該給他上香行禮。”
高進送了總兵府一份天大厚禮,關七自問去給高進的父親叔伯們上香也是應該,於是招呼著杜鐵牛他們下馬,一起隨他去高府給高進撐個場麵。
高府離得不遠,不多時一行人便到了,總兵府的家丁們哪怕再桀驁,可人死為大,看到高府掛白,關爺又極看重那高進,也都個個收斂,老老實實地進了高府,跟著關爺一起在靈堂上香行禮。
“陳升,你帶這些軍爺去用飯,記得讓木蘭多殺幾頭肥羊,再打些好酒,不可怠慢。”
“二哥放心,我自省得。”
陳升領命而去,杜鐵牛他們趕了大半天路,也早就餓得很,高進說的客氣,他們也領情,杜鐵牛自拱手道,“多謝高爺。”
等陳升帶人離開後,高進才和關爺去了靈堂邊上廂房談事情,“小高,你很不錯,這麼快就把事情辦妥了。”
關七進堡的時候,早和倪大打聽清楚,曉得這河口堡百戶府被血洗,闔府上下沒一個活口,而且高進把自己摘得很乾淨,明麵上一點瓜葛糾纏都沒有。
“這都得多謝關爺提點。”
高進朝關爺謝道,當日要不是關爺給他帶話,他還真想不透那“做得說不得”的道理。
“你我之間還說這等話做什麼!”關爺佯作生氣道,“要不是小高你,老漢還不知道要在古北寨那裡捱上多少年!”
“關爺,不知道那樁事情怎麼樣了?”
“老漢還以為小高你能沉得住氣不問老漢呢?”
看到高進小心翼翼地詢問,關七笑了起來,然後道,“總兵府正在調動兵馬,結果也就在這兩三日間,老漢這趟過來,便是要調河口堡的兵馬去殺韃子,既然張百戶不在,便隻能讓小高你去了。”
“多謝關爺。”
高進聽到關爺後麵的話,眼睛亮了起來,他年紀輕,在神木堡那裡沒有資曆,要當河口堡的這個百戶,就得有實打實的軍功,這樣總兵府給神木堡發話才名正言順,不會落人口實。
如今的延綏總兵杜文煥不是他那位大字不識一個的叔叔杜鬆,做事情講究,所以才讓關爺跑這一趟,好讓高進可以光明正大的參加接下來那場子虛烏有的大戰,立下足以升任百戶的功勞,就連張貴的死也一並帶過。
從關爺口中,高進才知道自己當初想得太簡單,他送上的那些韃子人頭,所牽扯的利益又豈是區區軍功而已。總兵府要把那些人頭變成軍功,就要有軍事調動,兵馬要出塞,這又牽扯到調撥糧草的後勤輜重等方方麵麵。
榆林鎮這裡,像是神木堡這等衛所的官軍,半數都是吃空餉的,這還是往少了算。可是大軍真要出塞和韃子廝殺,軍將們為了身家性命也會把人給湊齊,當然這等半用強征來的軍丁,上了戰場也就是當炮灰使。
可眼下這場因為先有韃子首級才有的大戰,總兵府會調動兵馬出塞,可是軍將們隻要帶著人馬出去轉一圈就行,哪需要實打實的人頭數,但是明麵上大軍調動所需的糧草輜重卻一應俱全,這其中得是多大的利益。更不用說,這場大戰過後,朝廷勘驗韃子首級後的軍功和賞賜,又是平白多出來的利益。
若非如此,杜文煥即便是延綏總兵,又豈能擺平方方麵麵,讓榆林鎮裡幾路兵馬配合他演這出戲,實在是上上下下都能從中撈到好處。
“關爺放心,高進曉得事情輕重,絕不會外泄此事半分!”
高進麵色鄭重,他當日和關爺表明態度,隻求河口堡百戶,並且直接將首級送上,讓他在杜文煥那裡得了個極好的印象,再加上關爺從中為其說了不少好話,才有眼下這份待遇。否則的話,關爺帶來的那隊總兵府家丁,就不是那麼客氣地跟著關爺來上香,而是來滅口了。
關爺雖然沒有明說,但高進卻猜到了那位杜總兵的心思,這也讓他警醒起來,在上麵那些大人物眼中,自己依舊不過是隨手可以碾死的螻蟻。
“小高你行事穩重,老漢自是信得過,但是你那些伴當,也要讓他們把嘴巴管嚴實了。”
關爺拍了拍高進的肩膀,他沒見過像高進這等年紀就如此沉穩的年輕俊傑,但越是如此,他便越要提醒高進,因為接下來“那一仗”總兵府花了大力氣才做成此事,是絕不能出半點紕漏的。
“這四年官秉忠和韃子打了好多仗,勝多敗少,而且斬獲不少,朝廷裡早有人見不得邊將建功。”
關爺和高進閒聊起來,高進才曉得,若非杜文煥新接任延綏總兵,急需軍功用來提拔手下心腹上位,否則是斷不會用他送上的那些韃子首級做這件事的。
有多大的利益,就有多大的風險!如今朝中對榆林鎮這邊年年和河套蒙古打仗,頗有些惡言。所以杜文煥哪怕身為總兵,一旦這事情暴露,也是要倒大黴的。
“關爺,河套蒙古雖是癬疥之疾,可若放任不管,終究會釀成大禍,前朝俺答便是前車之鑒,難不成朝廷看不明白這一點。”
高進皺著眉頭說道,這些年榆林鎮這邊,大體上還是駱駝城壓製住了河套蒙古,頂多是火落赤、猛克什力這些鄂爾多斯部的餘孽糾集兵馬犯邊,隻不過都被打回去了。
“朝廷裡能有幾個明白人!”
關爺憤憤道,他也是這次回駱駝城,才從老爺杜文煥那裡曉得,如今朝中有不少人說榆林鎮多戰事,是邊將善啟邊釁,貪軍功以圖朝廷賞賜。
好在官秉忠剛拍屁股走人,這善啟邊釁的罪名還落不到杜文煥頭上,不過接下來朝廷來年不希望再看到和河套蒙古的戰事也是大勢所趨。
“關爺,沒有戰事,也未嘗不是壞事。”高進朝關爺勸慰道,河套蒙古諸部疲弱,土默特部那裡仍舊在明爭暗鬥,這關牆太平總歸是好事,更何況對他來說,接下來拿下河口堡,也需要安穩的環境來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