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的隆冬,不比揚州來的那般溫婉。自打今日早間大雪初降,不過大半日的功夫,富饒的關中大地已經滿是雪白的一片。
太極宮,獻春門,李恪著王服,束王冠,身披貂裘大氅,正垂手立於門外。
李恪抬頭看著滿天飄雪,和被素裹了一層白衣的宮城,內心出奇的寧靜。
今日他退封,必是十拿九穩之事,蓋因李恪對這些朝中大員的稟性實在太過清楚了。
論才乾,這些輔佐英主,開國立唐的文武百官少有平庸之輩,俱為乾臣,但也正因如此,這些人也大多帶著幾分倨傲。
貞觀初年,高季輔便曾上疏,議三品及以上官員見親王不必行參拜之禮,最後此事雖因李世民心疼諸子,被李世民駁回,但由得此事,也可見臣官之傲。
自漢後,天下始亂,主漸弱,而臣漸強,曆經數百年磨合,才有了如今君臣共治天下的局麵,若是依李世民之意,分封天下於宗室,那這維持了數百年的局麵便會一朝而破,這些臣子和他們背後站著的那些世家門閥又豈會答應。
更何況,分封製著實弊大於利,不利海內安穩,李世民非是剛愎自用之人,聽不進群臣的良諫,又怎會獨斷專行。
李恪在獻春門下待了片刻,便也看到了自甘露門而來,魚貫而入的朝中眾臣。
“殿下,群臣都到了。”在李恪的身後,席君買正手撐著傘,為李恪擋著鵝毛大雪,見了眾位朝中大員進殿,對李恪道。
“恩,你且去外殿候著本王。”李恪說著,便走出了傘下,往迎麵而來的眾臣走去。
“諸位大人可算是來,本王在此可是等候多時了。”李恪拱了拱手,上前對眾臣道。
李恪出現在此,倒是叫眾人有些訝異,杜如晦與李恪頗為相熟,也走在眾臣之前,於是對李恪問道:“天寒地凍的,殿下不在府中養著,怎的在此?”
李恪收起了臉上的笑意,一臉正色地對杜如晦道:“自是為父皇分封諸王之事而來。”
杜如晦問道:“此事殿下也知了?”
李恪回道:“雖不過半日,但此事早已傳遍了長安官場,整個大唐朝堂,還有幾人不知。”
杜如晦問道:“那不知楚王之意是?”
李恪當即回道:“分封之製一旦推行,必使地方藩王之權過重,長此以往或成尾大不掉之勢,難免地方生亂,甚至顛覆社稷,本王以為分封之製萬不可行,特來退揚州之封,勸阻父皇。”
李恪之言一出,與杜如晦同來的一乾大臣的臉上頓時神色各異。
李恪封於揚州,已經算是藩王,若是連他都來退封,不願就藩的話,此次勸阻李世民的把握自然就大上了許多。
可也正因如此,長孫無忌一眾盼著李恪外鎮的人,卻陷入了兩難。
這一刻長孫無忌算是知道,作繭自縛是何感受的。
不過顯然,分封之事遠大於李恪外鎮,而且李恪外鎮揚州朝中眾臣本就多有微詞者,此次一並廢止了也好。
“楚王之言甚是,分封一製害國傷民,斷不可行,我等自當協力,勸陛下收回成命。”李恪話音剛落,就連官任太子左庶子的於誌寧竟都開了口,主動上前對李恪道。
於誌寧乃開國元宿,又出身關隴名門,在與太子交好的群臣中,於誌寧位分極高,僅在長孫無忌之下,連於誌寧都開了口,自可看出群臣的立場。
聽了於誌寧的話,眾人也都紛紛望向了長孫無忌的方向,長孫無忌與李恪不和,雖未擺到明麵上,但朝中已少有人不知。
眼下這個當口,眾臣當前,長孫無忌也不得不做決斷,而且他除了和李恪合作也沒得選擇。
他是文臣,也是世家子弟,心係天下安危,現在不是他與李恪相爭的時候,長孫無忌隻得上前對李恪道:“殿下所言極是,咱們這就進殿,勸陛下止息分封之念。”
說完,長孫無忌抬了抬手,與李恪同進了殿門。
李恪外封揚州,問題的症結本就不在李世民,而在一門心思要李恪遠離關中外放,不得返京的長孫家和太子黨,如今大勢當前,他們都不得不放下與李恪的爭執,轉而還需借李恪之力,一同勸李世民止息分封之念,自也不會再同李恪為難。
李恪外鎮,雖是個例,但也在分封之列,若是允李恪外鎮,那便無從抗議分封,可若是力抗分封,那李恪外鎮之事便算是不了了之了,兩者相害權其重,長孫家和太子黨隻能順了李恪之意。
當李恪和群臣進了議事的偏殿,片刻之後待眾人到齊,李世民也自內殿走了過來。
“今日門下廷議,封駁了朕的詔書,是為何意?”李世民本就帶怒,方一進殿,便對門下省檢校侍中高士廉質問道。
高士廉也早有準備,起身回道:“分封之製不利家國,不利社稷,恐殃大禍,重現西漢七國之亂,故而封駁,還望陛下恕罪。”
李世民輕哼了一聲,掃視了一圈眾臣,問道:“這也是眾卿之意嗎?”
房玄齡身為宰輔,自不便回避,於是當先起身道:“分封之製隱患太甚,稍有不慎或使社稷顛覆,海內不安,臣等也覺分封不妥,還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道:“朕分封天下,除了宗室諸王外,亦有分封列位開國元宿之意,以諸位為分封刺史,各鎮一州,世襲罔替,與往大唐宗室共享富貴,豈不美哉。”
李世民之言絕非敷衍,而是確有此意,甚至就連分封各州的一十三位開國功臣的名錄都列了出來,隻可惜滿朝元宿功臣卻並不領李世民的情。
殿中眾人,論輔政開國之功,以長孫無忌為冠,長孫無忌當先起身道:“臣等披荊棘以事陛下,方有今日之海內寧一,天下太平,自不願違離聖前,遠赴外州。而如今陛下欲行分封,使我等世牧外州,與遷徙何異。”
長孫無忌的話倒是叫李世民一愣,外封刺史雖好,享世代富貴,但也遠離長安了,自也有其弊端。,長孫無忌的話也有其道理
長孫無忌之言防落,杜如晦又接著起身道:“我等佐天子立國有功,方得陛下恩遇,以為重臣,加以官爵,得享富貴,然我等子嗣並無功勳在身,有難免才德淺薄之輩,若行分封之製,恐他等德不配位,則後世必嬰其禍,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杜如晦的話說的比長孫無忌還要直白上幾分,大有一副李世民若是分封功臣子弟,便是害了他們子孫後輩的意思,倒叫李世民有些為難了。
李世民看了眼滿殿的臣子,又看了看坐在最前的李恪,又對李恪問道:“我兒也是此意?”
李恪起身回道:“父皇榮寵,待兒臣以恩,竟破本朝之先例,賜兒臣分封淮南富庶之地,兒臣銘感腑內,然正如眾位臣工所言,分封之製不利國之安穩,兒臣為大局計,自請退封,還望父皇恕罪。”
李恪之言一出,李世民一下子陷入了沉思,顯然分封之製並不得人心,他又非秦始皇這般獨夫之輩,聽不得旁人之言。
李世民斟酌了片刻,終於開口道:“諸位之言甚是,分封之事便暫且擱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