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貞觀四年,頡利鐵山兵敗,被虜來長安,轉眼便是兩年。
兩年的時間裡頡利變化了很多,原本的雄心壯誌早已在每日的酒肉中被消磨地蕩然無存,對他而言,能保住自己和其子疊羅施的性命已是萬幸了。
兩年內,頡利每天渾渾噩噩,以酒度日,原本還算健壯的身子被迅速地拖垮,尤其是自打入了今夏以來,頡利已然消瘦許多,依太醫之言,以頡利如此的情狀,能否熬過今歲都是問題。
頡利亦曾為梟雄,大唐之勁敵,李世民看著頡利總比旁人有所不同,除了已經過去了的仇恨,更多的是一種喟歎和傷感。
七年前,若是頡利在渭水揮兵南下,如今淪為階下之囚的是否便是他李世民了呢?
但史書之上沒有如果,當初頡利在渭水邊逡巡不前時,便已經注定了今日的結局,突厥衰敗,大唐將興,是人心,也是大勢。
可縱是如此,李世民每每看到頡利落拓的樣子,也總是莫名低落。
也正因如此,李世民不願來見頡利,兩人相見,心中淒然的不止是李世民,還有頡利,見之何益。
李恪奉李世民之命,剛出皇宮,便直奔崇仁坊,頡利的右衛大將軍府而來。
頡利這個右衛大將軍,徒有虛名,卻不掌軍事,不過是掛個好聽些的名頭罷了,雖衣食無憂,卻無權無勢,唯一還能撐住幾分門麵的便是頡利府外森嚴的護衛了,不過已經失勢的頡利府上護衛如此森嚴的緣故,也是人儘皆知。
“本王奉父皇口諭,來此探視大將軍,速去通報。”李恪在右衛大將軍府外下馬,對守門的護衛吩咐道。
頡利府上的護衛雖然森嚴,但卻並未限製頡利的自由,頡利府上來回出入還是不成問題的。
李恪奉皇命前來,不管是頡利還是守門的護衛都不敢有半分怠慢,李恪開口不過片刻,內院便來一個身著胡服的女子,將李恪領了進去。
頡利雖為階下之囚,但李世民倒未在起居飲食之上有半點為難,反倒優渥地很,旁的不說,光是頡利所居的這出大院便寬敞非常,落在長安城中也價值千金。
不過真正叫李恪訝異的不是這處大院的麵積,而是它的布置。
頡利生於草原,住慣了草原上的大帳,在頡利所居的內院,原本建好的屋子都被拆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頂極大的帳篷,與四周很是不搭,怪異地很。
“大將軍可在,李恪奉父皇之命前來拜訪。”李恪走到大帳的門外,對帳內道。
大將軍亦或是可汗,對於頡利的稱呼,李恪也是仔細斟酌之後的,畢竟身在長安,還當以大唐所冊封的官職相稱,故李恪以大將軍相稱。
“殿下是貴客,不必多禮,快快請進。”李恪站在門外,帳門內傳來了頡利虛弱的聲音。
以頡利眼下的處境,和李恪在長安的身份,李恪是君,頡利乃是臣,依例頡利自當出迎。
可李恪到了府外,頡利並未出帳,有此可見,頡利當真是病入膏肓了。
對於頡利可能的模樣李恪其實已有揣度,可當李恪真的親眼看到頡利時,還是被頡利此時的模樣驚住了。
當年意氣風發的草原雄鷹,被折去雙翼,縛來長安不過兩載,頡利的變化竟已判若兩人。
消瘦到深陷的眼窩,蠟黃的麵色,已經花白了的頭發,還有邋遢的胡須,毫無生機地躺在胡床之上,除了這副模樣,李恪無論如何都無法把眼前的這個老人同當年在北地叱吒風雲的頡利可汗聯係在一處。
“大將軍怎地消瘦至此?”李恪方一看到頡利第一眼,便訝然問道。
頡利回道:“臣本是該死之人,能苟活至今日已是陛下仁慈,臣之萬幸,如今看來,臣想必是壽數將儘了。”
透過頡利的眼睛,李恪仿佛看到了一個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老人,李恪找不到分毫頡利當年的銳氣,有的暮氣和酒氣。
李恪安慰道:“大將軍放心,我大唐良醫無數,隻要大將軍放寬了心,仔細遵醫用藥,必有痊愈的一日。”
頡利搖頭歎道:“身子是臣自己的,身子不成了,臣比誰都清楚,殿下便不必寬慰於我了。”
李恪聽著頡利的話,心中一陣淒然,頡利自己不欲求生,誰又能救得了他?
李恪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頡利,隻是道:“大將軍身在長安,若是日常起居有什麼需要的,隻管命人告知於我,我定當設法安排。”
頡利道:“當初殿下一語成讖,陛下為我準備的宅子終究還是用上了。這處宅子很好,酒肉也很和我的胃口,便不勞殿下操心了。”
六年前,李恪初到突厥,在言語上同頡利相爭時便曾提過,言及李世民已在長安城崇仁坊備下宅院,隻等頡利前往,如今六年已過,李恪當初的話倒是說中了。
李恪聽著頡利的話,腦海中也不禁一陣恍惚,不知不覺,據他初至突厥已過六載,而他回到長安也已經兩年了。
李恪感歎道:“六載了,日子過得真快,現在想來,我初到金山時的場景仿佛還在眼前。”
李恪說著,眼中竟也露出一絲感懷和遺憾。
李恪提及初到金山之事,自然也是想起了那日的場景,想起了那日的事,那日的人。
初到金山的那一日,也正是他與她相見的第一次。
而偌大的草原,能叫李恪如此惦念的人,除了阿史那雲,又還有誰?
現在,李恪回到長安已經兩年,阿史那雲在陰山也待了兩年,兩年的時間裡,李恪雖曾囑咐陰山邊將多加照看,可阿史那雲在陰山過地究竟如何,李恪也絲毫不知。
阿史那雲仿佛是刻意不願李恪得到她的消息一般,手中雖有李恪的玉印,卻從未用過。
阿史那雲不露麵,李恪自也無從得到她的消息。
若是放在平日,李恪一人獨處時想起,興許李恪的思緒還尚能自抑,可此事當著頡利的麵,又想起了腦海中那張熟悉到陌生的臉龐,卻怎麼都控製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李恪問道:“大將軍來長安兩載,此間可曾收到阿雲的消息?”
頡利看著李恪,開口回道:“阿雲已知我染病,想必此事正在南下的路上,不多日便該到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