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質子之事,李世民雖未允準,但所知者卻不止朝中重臣,隨著局勢的迅速發酵,不過區區半日,便已遍傳大唐官場。
阿史那思摩進京的次日,午後。
李恪一如往常一般前往秘書省岑文本處請教學問,可當他走到秘書省府衙的大門外時,卻聽得西邊的方向不時傳來一陣喧嘩聲,期間還伴隨著此起披伏的呼喝聲。
秘書省緊鄰大理寺,出了西麵的順義門,便是布政坊,與長安內的門坊倒是相距極近,可秘書省亦屬南衙之列,乃是官員理政之所,向來極近,就算是金吾衛將士巡街也絕不會發出這般的嘈雜聲。
李恪心中好奇,便停下了邁進秘書省的腳步,轉而吩咐車夫向西,欲往一探究竟。
李恪出了順義門,不過隻一眼,便被眼前的場景所深深震撼住了。
難民,隨處的難民,滿滿當當地擠滿了整條街道,看得李恪心中猛地一顫。
長安城乃天子腳下,布政坊更是緊鄰皇城,有右金吾衛駐守,平日裡鮮少見這般紛亂的場景。
“去問一下,發生了何事,為何此處這般紛亂。”李恪從馬車中探出頭,對車夫吩咐道。
“諾。”車夫應了一聲,將馬車停穩,走上了前去。
馬車府本就是太仆寺的人,與守門的校尉相熟,再加上李恪這塊金字招牌,金吾衛的將士自然知無不言,過了片刻,便問清楚回來了。
“啟稟殿下,這些人多是涇陽一代的難民,三日前涇陽、雲陽等縣被突厥攻破,他們便隨眾流難到了關中。”車夫回到馬車旁,對李恪回稟道。
李恪看著眼前的場景,心中不禁一陣淒然。
“上麾諸軍使卻而布陳,獨留與頡利語。”
“是日,頡利來請和,詔許之。”
“乙酉,又幸城西,斬白馬,與頡利盟於便橋之上。突厥引兵退。”
唐史之上,對於渭水之盟的記載不過春秋數筆,李恪雖曾閱覽,但也不甚入心,所感歎的不過李世民洞察入微,軍略無雙,可當如今,李恪親臨其境的時候,卻才知道,原來戰爭背後的東西,遠遠不止史家的那區區幾十個字而已。
兩國交戰,敵軍已入腹地,大唐百姓所受的苦楚,縱是罄終南之竹,亦是難書。
李恪就坐在馬車的車廂,打開馬車的門簾,看著馬車外的一幕。
李恪的車夫見李恪並未開口下令,自己也不敢擅做主張,於是也就任由馬車停靠在順義門的門牆之下。
此時,正值午後,布政坊內的難民已經越積越多,不過盞茶的功夫,又新來了十多人。
“此乃皇城腳邊,此處能暫時收留你等已是開恩,你等不得喧嘩,擾了皇城內的貴人。”李恪的耳邊一個嗬斥聲,李恪定睛望去,原來竟是一個金吾衛的士卒正在嗬斥一個抱著嬰兒的老嫗。
老嫗年紀約莫六旬上下,發絲已然全白,也不知是因為疲累還是本就如此,老嫗的身形枯瘦異常,仿佛風一吹便要倒下一般。
這時的她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正懷抱著一個男嬰,顫顫巍巍地站在金吾衛士卒的跟前,口中懇求這他們。
“這位軍爺,老婆子的孫兒已經一日未沾半點鹽米了,身子快不行了,求您行行好,賞口飯吃,老婆子願做牛做馬報答軍爺。”
老嫗一邊說著,幾乎就快要跪倒在地了。
可這老嫗神色雖悲切,但這金吾衛的士卒又何來放糧的權力,縱然有心,也是無能為力。更何況此處這般多的人,他一旦幫了這老嫗,其他人又該怎麼辦?
都是關中子弟,同根同源,金吾衛的士卒先前倒還能狠下來了嗬斥她,可看著老嫗這副模樣,也不忍再說,隻是扭頭背過了身去。
一旁的李恪看著眼前的老嫗,也是一陣酸楚浮上心頭。
哈哈,大唐盛世,哪有什麼憑空而來的大唐盛世,日後的繁榮也隻是由眼下這些無辜百姓的性命壘砌而成的,繁華背後留著的,也是淋漓的鮮血。
李恪心中不忍,伸出手,在車廂中探了探,摸出了一個布囊,這個布囊中是楊妃擔心李恪腹饑,專門帶著充饑的糕點,李恪拿著這個布囊便下了馬車。
車夫見李恪拿著布囊下了車,臉上一驚,連忙道:“殿下不可,這些都是餓了許久的人,一旦見了糧食恐怕容易失去理智,傷了殿下。”
李恪堅決地搖了搖頭,對車夫道:“無妨有金吾衛將士在,沒人傷得了本王。”
車夫見李恪堅持,生怕李恪有失,接著勸道:“這些都是難民,數量極多,殿下又能救得了幾人,殿下切莫犯險呐。”
李恪貴為親王,天潢貴胄,車夫的話自有他的道理,這些道理李恪也明白,可李恪若是對眼前的老嫗不管不顧,他又如何能過的了自己良心那關。
李恪道:“在本王眼中,他們不是什麼難民,他們都是大唐子民,本王乃皇子,自當儘力伸以援手。”
李恪說完,下了馬車,徑直走到了老嫗的麵前。
李恪將手中的布囊交到了老嫗的手中:“這些糧食你且先拿著,彆餓壞了孩子。”
老嫗從李恪的手中接過布囊,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裡麵竟是許多他從未見過的精致糕點,蒼老渾濁的雙眼中猛地浮現起滿滿的喜色,跪倒在李恪的腳下,拜道:“小人謝過貴人恩賜,小人來生縱是做牛做馬也定當報答大恩。”
對於李恪來說,這些糕點算不得什麼,可對著老嫗來說,這些糕點卻意味著他小孫子的性命。
也正如車夫先前所言,李恪的出現一下子引起了整條街道的轟動,腹中饑餓難當的難民紛紛入潮水般湧向了李恪這裡。
“保護殿下。”負責鎮守順義門的校尉倒是識得李恪,一見難民湧來,李恪對麾下的士卒吩咐道。
校尉一聲令下,金吾衛的將士如銅牆般擋在了李恪的身前,不讓那些難民近前一步。
李恪抬起頭,看著麵前的成百上千的難民,看著他們的眼中,激動有之,渴求有之,再看著跪在地上,對他連連磕頭的老嫗,李恪的眼眶竟不自覺地濕潤了。
突厥不退兵,戰事不停,長安城中的難民將會越來越多,甚至連整個關中都會如此,倒是關中數百萬百姓流離失所,其慘狀恐怕更甚眼前千萬倍。
李恪看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心中似乎堅定了什麼。
質子之事,李恪此前也曾想過。
李恪是庶子,若無奇功,想要在儲位之爭中脫穎而出,難比登天,而如今突厥請質正是給了李恪一種念頭:自請為質,平息兩國戰亂,借此潑天之功彌補他身為庶子的不足,換得李世民的重視,待到他數年之後歸國,亦能借此聚攏人心。
不過自請為質的好處固然是顯而易見的,但其中風險也不容小覷,吃些苦頭在所難免,若是搞不好還會有生命危險。
請或不請,李恪本在這兩者見搖擺不定,可今日所見卻幫他下定了最後一絲決心。
從這一刻開始,麵對這場危機,他已經不再是一個看客,而是能夠扭轉乾坤的關鍵。
他有了更多的理由!不止是為了自己的野心,也是為了長安萬民!
李恪站在眾人跟前,高聲吼道:“我乃大唐皇子蜀王恪,我向你們保證,最多兩日,朝廷便會下旨賑災,最多兩日,突厥大軍便會退兵,你們便可回到自己的故裡。”
李恪說完,不管眾人的表情和反應,隻對身後的車夫吩咐道:“回宮,本王要求見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