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勃拉邦。
一群衣著襤褸的青壯被倒綁著雙手往前走去,他們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年輕人,按照男女被分為了長長的兩隊,人人的臉上都露出些許的迷茫與絕望之色,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著,兩旁則跟著許多拿著火槍的士兵。
由於剛剛下了一場春雨,路麵上都被雨水泡得發軟,到處都是飛濺的泥點,不過似乎絕大部分人都不在乎這些,隻有站在隊伍最前方的一名年輕人,他穿著一身錦緞長衫,皺著眉頭,用手絹擦了擦自己的靴子。
“哎,還有多久到緬甸?少爺我可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麵!”
一名穿著打扮作軍官狀的中年漢子連忙笑道:“少君,咱們從這邊到緬甸應該還要走一天的時間......咱們今天抓緊走,估計明天上午能到。”
那年輕人輕輕吐了一口唾沫,回頭望了一眼那些如同豬狗一般的人,卻是冷哼道:“算了,今天先找地方休息一會,要是再走隻怕還得死上七八個,還是慢些走,少死幾個少爺我的損失也低一點!”
軍官無奈地揮了揮手,招呼來了一名士兵,低聲道:“趕緊派人去招呼一下!今天我們在邊界休息,讓他們準備好住處,可不能耽擱了少君。”
那名年輕人並非名叫少君,而是當下緬甸數十個封君當中一位的公子,原本是張家的子弟,叫張子英,因為父親在統一大業中立下功勞,被封了封君,於是跟著自己的父親到了緬甸,從此就開始了自己在緬甸稱王稱霸的日子。
當年瀾滄王國國王蘇裡亞旺薩逝世以後,由於無嗣的原因,丞相甸·塔拉自立為王,結果因為實力不濟的緣故,很快就被殺掉,而後瀾滄王國便陷入了諸王子爭奪王位的困境,就這麼一直混戰了數十年,幾方殺得昏天黑地。
而在這個時候,蘇裡亞旺薩之孫吉薩拉、英塔拉兩兄弟占據了琅勃拉邦,拒絕承認自己叔叔新任國王賽塔提拉二世的統治,而後賽塔提拉二世派弟弟攻打琅勃拉邦,吉薩拉不敵,琅勃拉邦便被賽塔提拉二世成功收複。
後來兄弟倆一看不成,便向暹羅大城王國求救,而這位暹羅王素裡延塔鐵菩提早就想著乾涉瀾滄王國內政,便選擇當即派兵入侵萬象,逼迫賽塔提拉二世向暹羅求和,並承認吉薩拉的王位。
從此,瀾滄分裂為琅勃拉邦王國和萬象王國,吉薩拉為琅勃拉邦王,賽塔提拉二世為萬象王,後來暹羅為了進一步削弱瀾滄的勢力,又煽動占巴塞從萬象王國中獨立建國,因此過去的瀾滄王國便終於分裂成了幾個小國,彼此之間也經常發生衝突。
而對於在緬甸的封君們而言,他們最開始在緬甸的經營還算規規矩矩,招收了大量的國內無地平民前往緬甸種地,結果這些封君們卻發現了一點,那就是緬甸的可開墾和可耕種麵積太過於光闊,還能種植一年三熟的占城稻,收獲自然是遠遠高於國內,可問題就是沒有足夠的人去耕種。
這些人到了緬甸自然不是為了建設大好河山,而是迫於皇帝和理藩院給出的利潤需求,從實質上將封君製度變成了殖民公司的玩法,說白了便是利用琅勃拉邦王國、占巴塞王國以及萬象王國之間的矛盾,來從中趁亂取利——像這些奴隸便都是琅勃拉邦王英塔拉賣給張家少君的收獲。
張子英一共從英塔拉那裡買了八百多個奴隸,全部都是青壯,可是一路上就已經死了數十人,這讓他略微有些肉疼——也隻是有些許肉疼而言,畢竟這些奴隸價格並不高,每個人才隻值十塊銀元。
而通過像張子英這些封君們的努力,可以往國內轉運大量的稻米、原木、鋸材、農產品、水產品及熱帶水,而從中獲得的收益裡麵,一部分歸為國庫,另一方麵就歸於他們自己,以此來進行牟利。
隨著一聲清脆的哨響,士兵們押送著奴隸們繼續一瘸一拐地走著,張子英他們可以在途中休息,可是奴隸們卻隻能走慢一些,並不能真正停下來,要不然根本趕不上張子英他們騎馬速度,若是有那些完全走不動的,則往往直接死在了路上,
實際上,在後世的記載當中,這種苦難的行軍並不算罕見,幾乎是伴隨著帝國的一路擴張而廣泛存在,大量來自東南亞、日本、韓國以至於遠東地區的百姓們,都成為了這些沉默的群體,他們用血汗奠定了大楚的龐大帝國。
.........
五月,南京監獄大牢門前的陽光略略有些刺眼,特彆是在裡麵待久了的人剛剛一出來,會很不習慣這種光線,他們往往會微微低著頭,雙手的袖子攏住眼睛一路往前走,就好像做了天大的罪過,正在進行懺悔一般。
在這些‘懺悔’的人群中,沈洛川並不會顯得太過於特殊,他這也算是第二次進宮了,跟幾年前的那次進大獄並無二致——當皇帝公布了新的公務員考試規則之後,他便帶著人又重新去大街上鬨騰,隻是這一次並沒有鬨騰起來,就被南京府警察局的警察們給抓了起來,接著就移交府大理寺判了個“非法集會”和“非法遊行”的罪過,整整蹲了一個月的局子。
一想到這裡,沈洛川的眼睛就不由得流出兩行眼淚下來,他倒不是因為陽光過於刺眼的緣故,而是因為他真的很傷心——這一次就連鬨事他都沒有鬨出個什麼名堂,甚至連正兒八經發軍隊都沒有看到,之前好歹還是被軍隊給收拾掉的。
對於沈洛川而言,這就意味著他已經越來越無法撼動龐大的朝廷,根本都無需殺他,光是通過正式的法律法規,就足矣讓他有苦說不出。
站在沈洛川麵前的並不是他其他的朋友,而是一個許久未見的人——沈惟俊,當年二人都能算得上是士林的風流人物,可是到了如今境況卻大為不同,沈洛川已經兩次出獄,而沈惟俊卻顯得氣度儼然。
“洛川兄,小弟是受嫂夫人之托,前來迎你出獄......你放心,保釋金已經全部交了,隻要你以後安守本分,想來就沒有什麼事了。”
沈惟俊臉上帶著些許笑意,很顯然他對自己的這個老鄉印象並不是很差。
可是此時的沈洛川卻隻是輕輕瞥了一眼這個人,轉頭就往身後走去,看這樣子似乎是想重新進去,這使得沈惟俊有些好奇。
“洛川兄難不成有東西遺落到監獄了?若是不是甚麼打緊的物事,就還是算了吧,何苦再進去呢?”
然而沈惟俊卻沒想到,沈洛川停住了腳步,依然冷冷地轉過身子望著他,輕聲道:“當年就是你出賣了士林同仁,害得他們進了大獄不說,還害得天下竟然變成如此可鄙........哼,滿身銅臭味,實在是不堪入目,我寧願進大獄也不願與你為伍!”
“你!”
沈惟俊冷哼了一聲,向沈洛川虛點了兩下,終究是忍下了這口氣來,冷淡道:“你想進去就隨便你,隻是我可是要告訴你,這一次嫂夫人為了救你出來,不光是把家裡的田和宅子都給賣了,還向族裡支了一大筆錢,這才繳清了保釋金,你且好自為之吧。”
說完這番話以後,沈惟俊便再也不理會這個酸儒,便直接離開了此地,對於他來說,眼下能來一趟也是純粹受人所托,可是見到這般人物,自然是不願意繼續攀談下去。
有這個閒工夫,還不如好好伺候自家的大牲口,多賺點錢呢!
沈洛川見沈惟俊離開了此地,隻得孤身返回自己在南京的落腳客棧,然而此時卻發現自家的婆姨帶著三歲的女兒也在客棧當中,孤零零地等候著,這一幕卻是讓沈洛川更加氣憤不已。
“你們娘倆為啥跑到這裡來?你們作為婦人,就應該謹守婦德,老老實實呆在家裡,不要出來,更不要給我添亂!”
那婦人二十多歲的年紀,卻因為常年勞碌,看上去卻像三十多歲的婦人一般,她低垂著頭抹著眼淚,喃喃道:“我又如何願意出來?可是你犯了王法,我又沒得法子知道你的消息,隻得托付族人,把宅子和地都給賣了,還跟娘家借了錢當路費,這才到南京,托付你那族兄把你贖了出來......”
婦人的一番絮絮叨叨,再加上一旁可憐巴巴的小女兒,卻不知為何一下子澆滅了沈洛川內心的憤懣與戾氣,他呆呆地望著麵前的二人,壓抑許久的心酸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抱住麵前的妻子便開始痛哭起來。
“你說我這是圖什麼啊.......我為什麼就這麼傻.......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個笑話,我也把我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三十多歲了,我到底在乾什麼啊!........”
多年不足為人道出的心酸,化作了滾滾而落的淚水,在沈洛川的臉上縱橫而過,卻鬨得婦人與孩子也一同痛哭起來,可是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直到樓下的掌櫃都忍不住了,他蹭蹭蹭地跑上來,連拍數下門板。
“我說,你們這是號喪呢?我這可是客棧,你們這麼號,彆人還以為我們這死了人呢!”
那矮胖的老掌櫃嘴裡也是不留情,他咕噥道:“哎,你丈夫既然活著回來了,那就是賺的,你們是沒瞧見,前些日子這城樓前跳下去了多少人,這些個隻會讀書的酸秀才,可算是找到一死了之的由頭了,要我說,這人哪,隻要還活著,那就有希望不是?”
聽到了老掌櫃的勸解,沈洛川止住了眼淚,望著麵前的妻子和女兒,低聲道:“我算是想明白了,這世道算是徹底變了,光靠那幾本破書肯定是出不了頭的,我們還是老家,到時候憑著族裡的關係,我就算去種田也行!”
婦人頓時喜出望外,她連忙前去收拾包袱,一邊收拾一邊低聲道:“你要是早這麼想,何愁受這麼多委屈?先前你那族兄還說了,咱們可以選擇去他的廠裡麵打工,你至少還能當個賬房什麼的!到時候一個月下來好幾塊銀元,養家糊口是指定沒問題的!”
“什麼?當賬房先生?”
沈洛川的腦袋有些嗡嗡的,他倒不是覺得低賤,而是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他真能乾好這份活計?
可是不管怎麼說,生活都要繼續。當沈家一家老小從客棧裡麵走出來以後,沈洛川頓時有一種恍如新生的感覺,這一次算是將他內心的所有不甘和委屈都哭了出來,而哭過之後,整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雨過天晴的感覺。
然而就在沈家人正要走過街口的時候,從前方卻傳來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就仿佛一個裝滿東西的口袋砸在地上一般,卻不由得吸引眾人望著前方看去,隻見青色的石板上麵到處都是汩汩流出的鮮血,整個場景顯得既恐怖又血腥。
不一會,人群就聚集在了一起,還有許多人正在悄聲議論著。
“聽說是從四川過來的士子,他的年紀剛剛過了三十,再也沒有考科舉的機會了,聽說家裡的田啊地啊都已經給賣了,完全找不到出路了,隻能一死了之!”
“嗨,這幫子酸秀才又不是死了一個兩個,要我說現在在大楚乾點啥活不下去?我那侄子去城東的碾米廠裡上班,一個月都有兩塊銀元呢!”
“就是,他們這些人就是讀書把腦袋讀傻了,要我說現在才好呢,我光開飯館子一個月下來都能掙一百多塊銀元呢!”
“喲,爺,您這還缺廚子嗎?我可是當年京城裡頭的老行家,燒的一手好獅子頭!”
“成啊,趕明去爺的飯館子裡去試試,要是成的話,一個月下來給你開十塊銀元!”
.........
眼看著眾人聊天的方向越來越偏,沈洛川卻不由得咳嗽了一聲,正準備說一些死者為大的話,可是這時候警察局也來了人,他們將那跳樓者的屍體收拾了一下,然後就這麼給裝進袋子裡抬走了,看樣子是要送到城東的焚化廠裡燒掉了。
沈洛川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他用一種堪稱複雜的目光望著地麵上的那攤血跡,心裡卻不由得在想,若是他依然執迷不悟,隻怕到時候死在這裡的就是他自己了。
嗨,這害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