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會,不論其他,咱們就說一說這天底下最根本的事情,那就是填飽我大楚數千萬黎民百姓肚子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你們每個人都是父母官,也都是最有發言權的,朕今天就想跟你們好好搞清楚這件事!”
寧渝清朗的聲音在奉天殿當中回蕩著,他的語氣並不嚴厲,甚至帶著一些商量的意思,給大夥傳達的信息很明確,這不是在問責,而是真正在問計。
一名身形粗壯的絡腮胡漢子站了出來,他身上裹著的官服看上去有些緊巴巴的,可是此人眼裡散發的光芒卻顯得十分自信,令人有些不敢直視。
“臣文鼎之啟稟皇上,這天下唯獨以農事為重,可是亦也農人最苦。臣汗顏,乃勳陽府房縣縣令,可是麾下百姓至今都無法吃上飽飯,如今雖有朝廷周濟,可是畢竟難以自足,若是遭遇大災,餓殍遍野也不是虛言了。”
在場的其他縣令們,聽到文鼎之這一番話後,眼神裡卻是帶了幾分擔憂,這等實情說出來,豈不是讓皇帝下不來台?當下便有人打算,待會皇帝發怒之時,出來應聲救上一救,好歹是為國為民的好官,不能就這麼折損了。
寧渝聞言便陷入了沉默,而殿中諸臣也不敢發出絲毫動靜,他們臉上的憂色卻是越來越重,直到片刻後寧渝才長長歎口氣,望著那一臉正色的文鼎之,臉上露出幾分愧色。
“兩年前,朕曾深入過勳陽府巡視,曾經跟勳陽的百姓說過,三年後保證他們不會被餓死,可是如今已經兩年,我大楚雖然建立,可是勳陽的百姓們,還沒有真正從苦難中解脫出來,這是朕的失職啊!”
當初寧渝從勳陽帶出了兩萬人,後來又間間斷斷在勳陽府募兵了一萬多人,這些人當中有一部分已經戰死在了沙場之上,還有許多人成為了複漢軍的高層,這一次光封的將軍當中,就有不下三位來自勳陽府的將軍,可以說勳陽人為大楚流的血,絕不會少。
文鼎之臉上帶著堅毅的神色,他撩開了官服,毅然地跪在了地上,儘管大楚新的憲法當中,他們已經無需再跪,可是此時的文鼎之,卻根本沒有想那麼多。
“陛下對鄖陽百姓的恩情,百姓們心裡都是一清二楚,陛下離開勳陽之前,還為勳陽百姓寫下十條發展之策,後來鄖陽知府郭崇郭大人親自帶著下官一點點開拓勳陽,將許多百姓的命給拉了回來......可是勳陽太窮,地太少,人又太多,文鼎之不怪皇上,隻怪自己無能啊!”
堂堂一介七尺漢子,就這麼淚灑奉天殿,倒是惹得一旁眾人心有戚戚,當官當官,這最難的怕就是這些地方知縣。
寧渝歎口氣,他輕輕揮手,殿外便進來了兩名侍衛將文鼎之給扶起來,“朕心裡清楚,我華夏以農耕立國,可是農人之苦,農事之艱,難以言表......終究原因,還是我大楚地狹人多,地力實在是難以養活更多的人口,咱們得給百姓們找條出路出來!”
一番言辭情深禮切,卻是將眾人給吸引住了,他們都知道目前的現狀,可是這天下不都是這麼回事嗎?到哪裡去尋找出路?
“什麼是出路?朕曾經聽大學士恩斯特說過,西歐各國中的百姓也沒有多少田地,破產者更是不計可數,這些人都是怎麼活下來的?一部分去了那海外求生,還有一些人就變成了城鎮手工業人員.......朕的意思是,咱們不能隻在田地裡刨食!”
寧渝望著眾人的麵孔,卻是將自己的野心吐露了出來,“說來說去,這田地能夠承載的人口很有限,不管怎麼精耕細作,都很難將糧食一下子提升太多,既然如此,咱們就得想辦法把眼光放長遠,眼下隻有發展工商,才能將更多的人養活下來!”
與會的縣官們心裡都清楚,皇帝是大力支持工商的,在還未立國的時候,就在江南成立了工商總會,還專門頒布了一批江南工商促進法令出來.....可是眼下說起來,大部分地方跟工商都沒啥關係,如何發展工商?
“陛下,若是江南物華豐茂之地,促進工商或可有用,可是像勳陽府這種地方,什麼都沒有,如何促進工商發展?”
“因地製宜,產業升級。”
寧渝似乎早就料到了有人這麼問,當下便拋出了自己的答案,隨後進一步解釋道:“像有些地方確實先天發展不良,可是不代表沒有後天發展的機會,因此得根據每個地方的特點專門針對性發展,實現產業升級。”
“好比鄖陽府,當年朕給郭崇布置了一項任務,那就是探查全府的礦產資源,這件事已經做了有兩年,雖然沒有收益,可是至少咱們知道鄖陽礦產資源豐富,像鐵礦、銀礦、銅礦甚至是金礦都有發現,這些礦產完全可以利用起來!”
文鼎之輕輕歎口氣,“陛下,那些礦產雖然被勘探出來許多,可是缺乏開采資金,根本沒辦法真正挖出來,隻是在紙麵上的財富罷了。”
“這些礦產不一定都由官府來出麵開采,完全可以成立一個資源管理司,然後將這些資源集中勘探,然後競拍發售,由工商行業自行開采,朝廷隻需要收取發售費用,然後還有相關的稅收即可,得想辦法把它們給利用起來才行。”
寧渝臉上帶著微笑,朝廷沒有錢不代表商人手裡沒有錢,那些大族的錢都留在了田地上,可是隻要有比買田利潤更高的產業出現,不怕這些人不心動。
一番話下來,卻是聽得眾人心裡一片忐忑,許多人開始盤算著自家地盤上能賣些什麼,可是還有很多人擔心這一過程中會有人中飽私囊......他們望向了始作俑者的皇帝,希望能夠拿出一個更加詳細的方案。
“朕不會限定你們,這些資源都是可以拿出來利用的,但是有一點,朕在工商部下麵設立了一個資源管理司,所有的的交易層麵都會有他們參與進來,所有的契約也都需要通過他們的審核,否則將是無效,朝廷隨時有權利收回礦產資源。”
寧渝嘿嘿一笑,“除此之外,都察院也成立了一個經濟調查司,到時候發售的一應資源契約,都將會被經濟調查司全程跟蹤調查,中間但凡有存在營私舞弊之狀況,均有權終止該項契約的進程......”
一聽到這中間存在的限製,當下便有人在心裡輕輕鬆了口氣,若是真的毫無限製,那幾乎是將真金白銀送到他們麵前,考驗他們的定力一般,可是人性如此,有幾個人能夠經得住這樣的考驗?
寧渝希望他們能夠放開思想,可是不代表會容忍貪汙,這兩個部門的成立,其實都是在給孫悟空頭上戴緊箍咒,它自然無法徹底根除未來所存在的營私舞弊和貪汙腐敗的情況,可是至少能夠控製局麵不會出現徹底失控。
“將來,你們的相關政績考核,都將會加入這一部分進去,咱們要解決的是農民問題,可是關鍵還是在於工商,無農不穩,無商不富!而且這農事和工商並不背道,咱們既要抓農業,也要抓工商!”
隨後在寧渝的敦敦教導下,這些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官員們,卻是更深刻的明白了扶持工商的想法,而寧渝也專門針對各地的情況,提出了礦產、商貿、造船、製茶、繅絲、製糖以及外貿等支柱性產業,令眾人卻是聽得內心一片沸騰。
這些行業將會在寧渝的建議下,率先開始規模化嘗試,而他們所出產的原料和財富,在滿足一部分內銷的情況下,另一部分便是轉向出口,因為眼下的寧楚已經拿到了出海口,也在恩斯特的幫助下,與這個時代的外商建立了聯係製度。
其實就算沒有寧渝的乾預,這個年代中外交流也不算少了,隻是不成規劃而已,後世所謂的“十三行”如今雖然隻是萌芽狀態,可是起到類似商家已經有了,他們成為了海外洋行在華夏的代理人,也就是買辦集團。
隻是對於寧渝而言,他可不願意將這部分的收益讓渡給這些買辦,因此外交部和工商部已經在聯手準備,開始針對對外貿易形成一份決議,新的關稅法也在緊急製定當中,未來將以更大的規模去出口國內的相關強勢產品,並保持巨額的貿易順差。
縣令們聽到了後麵卻是感覺到一陣麻木,若說前麵還能聽懂寧渝的意思,到了後麵卻是有些迷迷糊糊了,還要跟蠻夷做生意賺錢?這簡直是豈有此理!
“隻要能讓百姓們能夠吃飽穿暖,咱們就得放下思想上的包袱,得主動去做生意,主動去跟那些西洋人溝通,看他們需要的是什麼,看咱們能從他們手裡得到什麼,銀子也好,糧食也罷,互通有無嘛!”
到了最後,寧渝輕輕拍了拍禦案,意味深長道:“你們,可不要讓朕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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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南京下了一場暴雨,可是這場雨卻澆不滅參與過縣令們那顆滾燙的心,他們帶著寧渝的殷切囑托,紛紛趕回了自己所在的駐地,可是對於寧渝而言,如今這一次舉動無非是給他們心裡種下一顆種子,可是真正什麼時候發芽,還需要等待很久。
當然,這一次縣令們也不算是空著手回去,他們又帶回去了另一條法令,那就是減租減息令,即基於新政之背景,所有的地主都需要在原基礎上降低十分之一到十分之三的租額,針對已經存在的借貸關係,年息不得超過一分半,如債務人付息已超過原本一倍者,停利還本。
這條法令是寧渝旨在減輕農民和佃戶生存壓力所出台的政策,當然也是一條更直接損害士紳利益的法令。無論寧渝怎麼重視工商的發展,也不會忽視農民的根本生存處境,因為在這天下士紳們很難真正有決心會造反,可是農民們如果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是真的會揭竿起義的。
但是這一份法令隻是臨時平穩局勢的政策,在寧渝的心裡絕非萬事大吉,因為無論如何降低農民的生存壓力,將來也會麵臨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在工業革命初期,大量的用工缺口將會逼得農民們不得不拋棄田地,走進工廠當中。
因此在寧渝的設想中,未來的地主將會有計劃轉變為農場主,從而更好的提高單位生產力,獲取農業經濟收益,而不是為了承載就業人口,簡單來說讓更少的人去耕種更多的土地,讓這些多出來的人口,成為工業革命的勞動力。
當然想要實現這一點,實在是太難太難,因此寧渝也不會想著一蹴而就,因此針對眼下改善農民們的生存狀態,也就成為了關鍵。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以廢除火耗雜項為初始,再到攤丁入畝,再到減租減息,寧渝已經在事實上成為了百姓們心中的聖君。
“陛下實乃聖君啊!”
在南京的街頭上,新一版的《清流報》已經正式出爐,而這一次縣令大會也成為了上麵的重點內容,‘因地製宜,產業升級’的核心內容並沒有出現在上麵,反倒是寧渝最不重視的減租減息令,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百姓們不太懂什麼所謂的國家大政,也不懂什麼是永不加賦的大道理,可是針對皇帝提出來的減租減息令,卻湧現出一股深深的感激,這個皇帝是真正的在為老百姓著想,也是在為農民們著想。
汪景祺的手上也拿著一份《清流報》,自從上一次心神激蕩之下,將自己書寫的那些文字給遺失後,他便有些後悔,倒不是舍不得那些文字,而是如果被他人探知到了,卻是多有不便,隻是已經丟失,卻是再也沒有尋見了。
看完了清流報上的一字一句後,汪景祺心裡卻是湧起了一片熱誠,以他的敏銳性,當然能夠看出減租減息令背後的激烈交鋒,皇帝能夠在當下還未一統天下的時候,就開始下此狠手,可見其決心之重和愛民之深。
這一番讓汪景祺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心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想法,隨後愈來愈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不免有些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