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正值全年最熱的時候,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當中,四處都林立著涼棚和茶館,甭管這些茶樓多麼簡陋,可是每到這個季節裡,都有許多人喜歡捧著一壺涼茶細細品著,消磨著夏日的閒暇時光。
這些人什麼身份都有,士農工商幾乎無所不包,大家夥甭管多想掙幾個口糧錢,可在這種酷暑裡也乾不了什麼,幸好隨著《清流報》的刊行,南京城裡便多了一項熱門活動,那就是讀報紙,日子頭也仿佛多了幾分意思。
如今南京城的大小茶館裡,基本上都會有那麼一個讀報人,大多都是一些識字的落魄文人,靠著讀報也能賺點大銅板,濟個生計。在他們的抑揚頓挫聲中,許多人還都能聽懂這朝廷的意思,於是一個個越發興趣大了起來。
“複漢軍第一師於六月十九,正式攻占漳州府,而第三師攻占汀州府,已經徹底占據福建全境......敵清軍畏戰如鼠,如今已退至廣州府......大軍南下進攻兩廣之日,迫在眉睫。”
當這一條消息被那說書人念出來後,茶館裡卻是掀起了一片沸騰,眾人都知道,拿下了福建,兩廣基本上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寧楚基本快要實現占據東南的設想。
“就說清狗子不禁打,沒想到是這般的慫,竟然將潮州府、嘉應州還有惠州府一股腦給丟了......著實不堪一擊!”
“就是,等到徹底拿下了南方,到時候陛下北伐之日,也就在眼前了!”
眾人吵吵鬨鬨的,這京師的百姓往往都有一個特點,他們雖然生活上並沒有多麼的富足,可是對於國家大政是一個比一個熱心,民間的消息流傳的卻是比官方還快,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不過在一眾吵鬨的眾人當中,卻是有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中年人,手裡正捏著一份報紙細細讀著,態度之認真,幾乎是在將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印在心裡,而他身旁擺著的涼茶和幾碟點心,卻是根本沒有動過半分。
“大楚之新政,在此報上卻是一覽無餘,陛下之雄心,更是如烈日在空,令人不敢直視啊!”
那青衣人看完報紙後,卻是發出了一聲感慨,與一旁吵吵鬨鬨的漢子們不同,他看這報紙卻是看儘了寧渝想要真正表達的東西,那就是大楚之新政。
隻是他的這一番話,卻是引起了旁邊一名中年漢子的注意,而此人來頭卻是不小,乃南京府順天縣縣令譚順之,是當年跟著寧忠源這些人一起打天下的班底,本人才能相當不錯,一直在中樞任職,後來立國之後,便做了這天下首善之地的縣令。
譚順之年紀雖然不算小,也有四十多歲,可是思想卻是相當的開闊,在寧渝提出的多項新政之後,一直都是帶頭踐行,每隔幾天都會去大街小巷裡,聽聽百姓的想法,因此也頗得寧渝的看重,好生嘉勉了一番。
這一日卻是頗為正巧,那青衣中年士子在讀報後發出的感歎聲,卻是讓譚順之給聽了個正著,當下心裡便有些疑惑,報紙上雖然有大政的一些東西,可是能看出這朝堂大政根底的,確實沒有幾個,能出現在這茶棚裡,卻是一個難數。
“先生倒是高人,如何從這報紙上的幾篇文字上,看出大楚的國政和陛下的雄心?”譚順之態度雖然謙卑,可是言語間卻也夠直白,直接開門見山問道。
青衣人嗤笑一聲,“此報言簡意賅,又無晦澀難懂之字,哪怕是尋常的七歲小童都能完整讀下來,又有何難?至於大楚的國政和陛下的雄心,更是寫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了。”
“還請先生賜教。”譚順之步步緊逼。
“這.......那我今日就且胡說一番,還望兄台不要苛責......”
青衣人臉上露出幾分笑意,緩緩開口道:“大楚之國政,其根源在於《欽定大楚憲法》,我觀其大略,卻是出了一身大汗,實在是痛快淋漓,此憲法絕非那等蠢人所言是為工商所製,亦非蓄意毀我士林,這裡麵講的一切,其實就是一個大同天下。”
大同天下,乃傳統士子文人最為憧憬的時代,也是最為美好的時代,人人友愛互助,家家安居樂業,沒有貧窮富貴,沒有戰亂紛爭,是一個真正的美好世界。
譚順之的眼神微微一凝,這是第一個人對《欽定大楚憲法》帶著這麼高的期望,當下便急忙開口道:“兄台所言我信了,可又是如何看出陛下的雄心?”
青衣人微微搖頭,“陛下的雄心,在這天下萬物,在這浩瀚沃土,可是天下萬物和浩瀚沃土不會憑空而來,有了這《欽定大楚憲法》,將來才會有天下萬物和浩瀚沃土。”
嘶——
譚順之吸了一口氣,他現在越發懷疑起中年人的身份,若是對方隻是不世出的大才也就罷了,可如果是清廷派來的奸細呢?
“先生大才,一席話卻是令鄙人佩服至極,敢請教先生名諱?”
青衣人此時臉色卻是黯淡了幾分,自嘲道:“鄙人名聲不顯,姓汪名景祺,乃一落魄舉人罷了,未曾於科場揚名,何來大才?”
譚順之笑道:“尋常之輩隻道科場功名,可是這世間萬般事,又豈止是一個功名能說儘的?先生無須掛懷。”
汪景祺臉上帶著幾分苦笑,搖了搖頭,卻是不再多言,轉身離去了。
譚順之見汪景祺不欲繼續攀談,當下也隻得歎息一聲,也準備離開此地。隻是就在他轉身時,卻發現那《清流報》還留在了桌子上,並沒有被那汪景祺拾走,當下便伸手拿了起來,隻是剛拿起來,卻發現報紙背麵寫著許多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餘今年五十又三矣,青春背我,黃卷笑人,意緒如此其荒蕪,病軀如此其委頓,間關曆數千裡,貧困饑驅,自問平生,都無是處.....”
“憶少年豪邁不羈,謂悠悠斯世,無一可與友者,罵坐之灌將軍,放狂之禰處士,一言不合,不難挺刃而鬥。其意以為,君輩未嘗讀破萬卷書,安敢向我鼓弄唇舌耶?所至之地,望風聞名,往往引避去,世人皆欲殺,其信然矣!五十歲漸知素昔之非,降心從人,折節下士,因稍稍有與我友者,然遇事侃侃,不少假借如故也......”
譚順之細細看完之後,隻覺得文字當中的豪放狂狷的姿態,卻是展現無遺,暗道此人雖然懷才不遇,可也是希望能夠成就一番事業,否則何必寫下如此文字?若是錯過,卻也是可惜了人才,當下便將此報小心折疊起來,收入了懷中。
實際上茶棚裡的這一幕,不過是譚順之所經曆的一處小插曲罷了,他這一次實際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參加全國縣令促進大會,這實際上是在寧渝的授意下,組織的一次對全國縣令的考察和學習會議。
在寧渝公布完一係列新政之後,更多的精力是著力於實施方麵,在這一方麵縣令們的施政手段將會直接決定新政的效果,因此寧渝對此十分重視,這次大會便是給這些縣令們上課的過程,隻有解放他們的思想,才能促進施政手段的改變。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自從複漢軍正式立國大楚之後,很多原先的基層官員都被升了職位,因此如今的大楚縣令們幾乎都是立國後選拔的人才,這些人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年輕,思想足夠活,而且在組織部委派這些縣令的時候,寧渝都是親自把過關的,挑選的也都是實乾之才,就連狀元彭啟豐,都沒有進入這一批選拔中。
寧渝眼下其實心態是有些著急的,眼下處於工業革命的前夜,可是有些東西是需要開始做起來的——他讓恩斯特去西歐各國引進人才、書籍等,在國內也沒有放棄技術的探索和研究,至少蒸汽機和珍妮紡織機的立項已經開始了。
除此之外,寧渝在這種變革階段,需要保證社會的穩定蛻變,傳統的小農經濟在工業革命時代的崩潰幾乎是必然的,如何將那些失業農民和佃戶引導進入新的工商領域,則變成了一件要緊事。
在中國傳統小農社會中,自給自足是一項重要的衡量標準,在這種情況下就是所謂的盛世,可實際上這種盛世極為脆弱,因為土地所能容納的人口是極為有限的,哪怕是單位麵積的土地投入再多的人力,再怎麼精耕細作,也無法顯著提高原有的產量。因此當人口不斷滋生的情況下,人地矛盾隻會愈演愈烈,社會崩潰也隻是一件遲早的事情。
工業化的發展,需要吞吃大量的土地資源還有人口資源,因此不可能維係住現有脆弱的小農經濟,產業升級也就成為了要緊的事,將更多的農業人口轉化為工業人口,就成為了避免社會動蕩的關鍵抉擇。
可是產業升級並不是寧渝張嘴就有的東西,需要一個足夠包容的商業環境,需要大量的原料供應,以及一個充分的消費市場。特彆是寧渝想要的還不是按部就班的升級過程,而是大幅度的跨越式升級,因此政府助推成為了必然。
所幸寧渝穿越回來的時間足夠早,可以說在海內外其實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敵人,哪怕是所謂的大英帝國,如今也隻是停留在工業革命前的積累時期,相關的產業升級並沒有開始,更沒有後世遍及世界的殖民地。
因此寧渝在抓緊對內改革時,對外擴張整體是采取比較緩慢的節奏,並不急於一下子就統一全國,畢竟如今的清廷,已經很難對大楚造成威脅,內部改革才是寧渝如今看重的東西。
說起來,這個年代是沒有所謂的工業一說的,幾乎所有的產業都是手工作坊,用一句很寒酸的話,在寧渝創建的漢陽槍炮廠之前,幾乎所有人生產火槍的方式,都是一個人一根槍管慢慢敲,生產效率之低下令人發指。
這一點不要說當時的大清,就連歐洲各國的槍炮,也都是靠的個人鐵匠鋪子,可能在工藝和技術上比清廷現今許多,但是模式幾乎是一樣的。因此寧渝創建的漢陽槍炮廠,通過標準化和分工合作的生產方式,已經超越了整個時代。
隻是在寧渝看來,大工業化不能隻有軍工行業,像其他的行業也開始需要做相關的技術儲備,像焦炭、反射爐加坩堝鋼加蒸汽機組合,就是未來的發展趨勢。有了這些基礎準備,相關的行業生產模式,也會適當進行調整。
全國縣令促進大會被放在了奉天殿當中,超過兩百多名縣令彙聚一堂,他們穿著大紅色的官衣,隱隱分成了幾大群,其中大部分人的神情裡,都帶著些許拘謹和敬畏。僅有少數一些人,能看出神采飛揚的感覺。
畢竟像他們這樣的低階官員,在沒有特殊情況下,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踏入到奉天殿一步,至於能升到部閣高官級彆的人,實在是太過於稀少,用十中無一來形容都不為過。
寧渝大踏步走進奉天殿,瞧見那些正低著頭的縣令們,臉上不由得露出幾分笑容,這些縣令們不缺乏一顆為國為民的心,但是還缺乏一些新型思想的灌輸。
“陛下聖安!”
縣令們帶著一份忐忑不安的心,長揖一禮,紅色的浪潮在奉天殿內翻湧,倒給人一種震撼的感覺。
寧渝麵露微笑,伸出手來,“大家無需多禮,你們都是我大楚的基石,也是未來的棟梁之才,大楚的三十年後,要看今天的你們!”
一番話看似平平淡淡,並沒有所謂的升官發財的許諾,可是裡麵卻透著強烈的暗示味道,從基石到棟梁,可不就是升官的意思嘛......再來一句三十年後,一鍋香濃的雞湯算是新鮮出爐了。
關鍵是下麵的年輕縣令們卻是極為受用,他們大部分人進入官場的時間還不算長,因此一個個聽得麵色發紅,恨不得立馬就給他寧大皇帝當牛做馬去了。
“陛下萬歲,臣等當殫精竭慮,鞠躬儘瘁,以報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