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永父子被那股陰風一攝,當即便踉蹌向前,幾乎是並著肩子在門檻兒上絆了一下,然後一同半跌半滾地進了那院兒裡。
還沒等他倆緩過來呢,身後的大門就“乓――”一聲自己關上了。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兩人在摔倒後,腦子突然就清醒了,先前那種被樂曲聲搞得頭暈眼花、蹣跚夢遊的感覺驟然無存,耳畔的琴聲也戛然而止。
“爹,您沒事吧?”獨孤永畢竟年輕,起身更快一線。
“不打緊。”獨孤勝也不遑多讓,翻身起來時,已然作單膝跪地警戒狀。
“院兒牆不高,咱直接跳出去吧。”下一秒,獨孤永就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建設性的主意。
雖說在絕大多數鬼屋題材的恐怖遊戲或電影中,幾扇緊鎖的門窗、或者兩三層樓的高低差,就足夠阻止主角們逃離了。
但眼下咱故事裡這兩位,都是武林高手,那輕功施展起來,兩三米高的院兒牆也是假的一樣啊。
“可以是可以……”獨孤勝想了想,回道,“但要是我們出去後,又像剛才一樣被音律所迷,再次被推進來……”
“那也先試試再說吧。”獨孤永言道,“萬一剛才那施為隻能來一次呢?”
“嗯……有道理。”獨孤勝沉吟一聲,便道,“走!”
話音落,父子二人當即十分默契地雙雙抬頭,望向高處。
隨後兩人隻是略微估算了一下距離和高度,便各自腳下一踏,先後躍上了牆頭。
可真待他們上去了,卻發現牆外此時竟已成了一片漆黑的深淵,根本沒有落腳之處。
父子倆麵麵相覷,都明白這是走不了了,於是他們隻能又轉回身去,一同跳回了院兒裡。
“兒啊……黃世侄有教過你,普通人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嗎?”獨孤勝跟兒子也不整那虛的,落地後張口就問。
“童子尿……好像有點兒用。”獨孤永也不跟父親拐彎抹角,屬於是一個敢問一個敢答。
當然他這句話呢,確是實話,沒學過道術的普通人,隨身就有、且還真有點兒效果的東西,也就這泡尿了。
“那你還是童子嗎?”獨孤勝這也是逮著機會了,今天以前他還真不確定兒子行走江湖多年來有沒有破過身,眼下借著這個節骨眼兒他也順帶問問。
“是。”獨孤永也沒啥好撒謊的,“而且我現在就有尿。”
“那你再控控,呃……說不定待會兒就有用。”獨孤勝這話出口之後自己都覺得有點蛋疼,畢竟他上次跟兒子說“再控控”這詞兒恐怕得是三十年前了。
而就在他倆交流的當口,但聽“吱――”的一聲,院子對麵堂屋的大門打開了。
緊跟著那屋裡就走出來一位。
那,是一名少年,看著十四五歲年紀,相貌清秀、身形瘦弱。
少年穿著一身素色布衣,腳踏皂色的粗布鞋子,乍看之下這是頗為斯文樸素的一個孩子,偏偏他腰間卻係了一條紅色的絲鸞大帶,分外紮眼,與他整個造型都顯得格格不入。
“二位壯士,小生唐突,若有冒犯之處,還望見諒。”那少年走出屋來,二話沒有,便先深作一揖,給獨孤父子道了個歉;聽他那嗓子,似乎還處在變聲期,聲音帶著那麼幾分稚嫩。
“你是何人?”獨孤勝此刻也是單刀直入地發問,“是人是鬼?”
“小生彭瑛,字玉華。”那少年說到這兒猶豫了一下,方才歎道,“唉……實不相瞞,小生確已不在人世,今日叨擾二位,也是情非得已。”他頓了頓,“卻不知二位壯士是否願意到屋中一敘,待小生將事情慢慢道來。”
聞言,獨孤父子立馬又交換了一下眼色,並瞬間從彼此的眼神中讀到了相同的意見――把我們拐進這宅院中還沒完,還想讓我們進那堂屋?門兒都沒有啊!
那個年頭,妖魔鬼怪的傳說可比現在的明星八卦還多呢,這父子倆都幾十歲人了,這類故事聽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套路他們門兒清啊。
且不說眼前這自稱是鬼的少年是不是在假裝斯文、有沒有在講實話……就算對方說的都是實話,也不排除進屋之後對方因為訴求沒得到滿足而翻臉吧?
再者,類似這種神鬼狐仙請人進屋“招待”的故事,十個裡有九個,會有吃吃喝喝的環節,而九個裡有八個,都是以“原來招待人的美味佳肴都是妖精用障眼法變出來草石泥土”來結尾的……獨孤父子又不是餓了好幾天,吃土這種事有啥好試的?
不過,既然對方一上來的措辭還挺客氣,態度也頗為誠懇,那也不便當場翻臉。
“進屋……就不必了吧。”獨孤勝這第二句話的語氣,也是有所緩和,“我們父子倆都是行走江湖之人,風裡雨裡也去得,在這院兒裡站會兒沒事的,小公子有話不妨就在這裡講吧。”
“這……”彭瑛看起來有些為難,但想了想,還是同意了,隨即他便又歎了口氣,“唉……好吧。”說罷,他轉過身去,略微提高了一點嗓門兒,“爹,姐姐,你們出來吧,二位壯士想在院中說話。”
一聽對方不是一個,而是三個,獨孤父子心裡就又虛了幾分。
“兒子……你……夠不夠啊?”獨孤勝趁另外倆還沒現身,又悄聲跟兒子確認了一下。
“看吧……”獨孤永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現在真不是夠不夠的問題,是擔心待會兒會不會有什麼狀況讓自己嚇得漏了。
另一邊,不消片刻,彭瑛的身後,又出現了一道影子。
有人可能要問了,不是一個“爹”、一個“姐姐”嗎?那應該是倆啊,怎麼就一道影兒呢?
其實很簡單――彭瑛的姐姐是被他爹背著走出來的。
“二位壯士,這是家父和家姐。”彭瑛介紹了一句。
“老朽彭碌,見過二位大俠。”彭碌的年齡其實還沒有獨孤勝大,也就五十出頭,不過那精氣神看著確實比獨孤勝蒼老許多,且這個年紀在當年的確可以稱老朽了。
“小女子彭氏,見過二位壯士。”趴在父親背上的彭氏也跟著說道。
此時那獨孤父子定睛觀瞧,見新出來的這倆,也都穿著樸素,神態氣質一看就是老實人,且這三位從長相上看,確能看出是一家子,說明那彭瑛至少在這件事上應該沒說謊。
於是,獨孤父子的戒備便又放下了幾分。
隨後,他們就開始聽這三隻鬼要說的“事兒”了。
那事情呢,還得從滄州說起……
且說這彭碌,本是滄州城中一個普通的手藝人,以製販花燈為生,因為他手藝不錯,做生意也講究個良心,日子也是越過越好,三十不到就完成了自己“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人生目標。
可不久後,彭碌的第一個孩子便早夭了;而他的第二個孩子,即彭氏,也因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按現在話說就是脊髓灰質炎,導致了她雙腿有些畸形,長大後隻有拄拐才能勉強行走。
至於彭瑛,是彭碌的第三個孩子,他倒是沒啥大毛病,無非是有點瘦弱,隻是他出生後沒過幾年,彭碌的老婆卻又病死了。
此後,彭碌便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長大。
早些年,也有媒婆上門給彭氏說過親,但彭氏那情況,媒婆介紹來的自都不是什麼好人家,所以彭碌都給否了。
後來彭碌自己年紀也大了,就乾脆把自己的手藝都教給了彭氏,想著自己能照顧閨女一天是一天,萬一哪天自己不在了呢,閨女高低也有個手藝能糊口。
而彭瑛這孩子也挺爭氣,儘管出身貧寒,還要幫家裡乾不少活,但還是在十三歲時便考上了童生,且他在音律方麵極有天賦,年紀輕輕就得到了當地不少文人雅士的賞識。
這彭家姐弟不僅都很懂事,彼此感情也很好,兩人從小沒了媽,身體也都不太好,便一直互相照應,好讓父親少點負擔;考上童生的那年,彭氏還拿出自己多年存下的積蓄,買了塊好料子,給弟弟織了條素色的絲鸞腰帶,彭瑛不到逢年過節都不舍得穿。
就是這麼善良和睦的一家人,雖說他們的人生也非一帆風順,但那日子過得也算有盼頭。
然而,兩年前,發生了一場變故……打破了這一切。
變故的開端,源自一次“上門收租”。
且說這彭家的住宅,位於滄州城西南的某條街邊,前頭是門麵鋪子、後頭是幾間帶院兒的平房,像這種房呢,他們自然是租的,每月得給房東交租金。
而他們的房東是誰呢?大家應該也不陌生,乃是滄州一個頗有實力的門派――興義門。
雖說掌門邵德錦是個氣量狹小之人,但興義門好歹也是位列四門三幫的名門正派,所以他們的產業運營還是比較規範的,租金方麵也算公道。
多年來彭碌一家都租住在那兒,也都相安無事。
說起來,以前林元誠還在興義門時,也乾過那上門收租的差事,倒也跟這家人打過交道,大家也都是客客氣氣的。
然,兩年前的夏天,因為邵德錦帶著大量弟子去了登州參加“七雄會”,導致興義門那段日子著實有點缺人手,管理也比較混亂。
於是,邵德錦的兒子邵杉虎,便承擔起了部分“上門收租”的任務。
這個邵杉虎呢,跟他爹差不多……心胸狹小,資質不佳,明明沒什麼才能,卻又自視甚高,還特喜歡到處去裝逼。
更離譜的是,邵德錦也不過是在武藝上這副德行,而這邵杉虎則覺得自己文武雙全,文化方麵也這麼來。
平日裡那邵德錦在的時候呢,也不讓邵杉虎乾什麼實事兒,畢竟知子莫若父嘛,他也明白自己這兒子辦不了事兒,隻要不闖大禍,那就任由他吃喝玩樂去吧。
但這回,邵德錦不在,門派裡人手也走了大半,眼瞅著收租的日子到了,不能不去啊……因此,邵杉虎就“勉為其難”地接下了收租這事兒的指揮權。
不到半日,他就先把那些難收的、路遠的、愛拖欠的租子全分出去了,他自己呢,便挑了幾家平日裡交租交得最準時、最好說話的人家去收,說起來他也算出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