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建康城裡的園子裡,到處都是秀麗挺拔的青竹。
隻是隻有極少數人才知道,建康城裡有一座園子,隻有竹,卻沒有任何住所,甚至連座涼亭都沒有。
數名身著青衫的宮廷供奉有些緊張的梭巡在這座園子的破舊院牆外,他們不知道為何難得出宮的皇帝陛下今日為什麼有興致要道這座除了竹子之外什麼都沒有的園子裡來。
至於這座園子的來曆,他們卻是十分清楚。
南天三聖之中的何修行愛竹,這座竹園便是當年何修行的舊園,即便是何修行當年敗在沈約之手,自囚於南天院荒園,這座竹園也無人敢動,皇宮裡的皇帝陛下也似乎徹底遺忘了一般。
然而今日皇帝陛下突然出宮到了這裡,這便說明其實他從未忘記過這座園子。
在皇帝陛下進這園子之前,他們所有人都確定這園子裡邊空無一人,這便排除了今日皇帝陛下要會見彆人的可能。
此時跟隨皇帝陛下進這園子裡的,便隻有城中雞鳴寺的慧棲大和尚。
慧棲知道皇帝陛下今日必定有事,隻是他和外麵那些供奉一樣,不知道到底是何時,雖然明知皇帝陛下寬厚仁慈,然而看著前方慢慢行進在鋪滿厚厚竹葉的小道之中的皇帝陛下的背影,他心中依舊十分忐忑。
“我也是第一次進這園子,雖說之前聽說了這園子裡隻有竹子,卻沒有想到真是如此乾脆,連口井都沒有,這倒是有些難辦。”行到園中深處,蕭衍停了下來。
他今日也隻是身穿著尋常青衫,隻是天子自有威嚴,雖然隻是平靜點評這園子,但哪怕是對於權勢無欲無求的慧棲大和尚卻也覺得整座竹林瞬間籠罩在一種莫名的威壓之中。
難辦?
是什麼難辦?
他心中不解,便遵循沉默是金的道理,隻是也停下了腳步,安靜的聽著。
“你說魔宗…他真正追求的是什麼?”
蕭衍轉過身來,看著這名聰慧的和尚,臉色卻是認真起來。
“這?”
慧棲愣了愣,苦了臉,道:“那我如何能夠猜測?”
“按我所知,他在我南朝孤山劍宗修行之時,你也算是他的好友,雖然後來他逃離南朝,你們便無任何瓜葛,但若論對於他的過往之了解,恐怕也沒有幾個人比得上你了。”
蕭衍直視著他的眼睛,溫和道:“所以你儘可以為我猜一猜,隻是以你的觀感而猜,不需要考慮彆人的想法,包括我在內。”
慧棲在心中輕歎了一聲,他知道若是皇帝陛下感興趣的事情,便真的瞞不過他。
“我和他接觸數年,在去往孤山劍宗修行之前,他不像有野心之輩,倒像是個喜歡做學問的讀書人,隻是後來似乎突然一變,不隻是醉心修行,而是無比追求力量的提升。後來說殺師奪經造成孤山劍宗不複存在,我並不知真假,但想來年輕人若非刻骨仇恨,便是因為情愛才會情感如此熾烈。北方王朝和南朝之爭自古便是如此,年輕人斷然不可能某天突然讀書,便幡然醒悟,覺得自己要不惜一切手段促成南北一統,讓千萬百姓免受戰亂之苦。”他看著蕭衍,說道。
“沒有人是天生的聖人,哪怕是聖人,首先他也是個人。”
蕭衍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去評判慧棲的任何一句話,隻是坦誠的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人處在不同的位置,對於這個天下便有不同的觀感,一個人的能力若是還無法應付一名承天境的修行者,他應該不會想到此時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要促成南北一統。至於他現在成為了北魏魔宗大人,但當時叛離孤山劍宗,遠走北魏,便應該是有其它原因。那按如此來看,他哪怕誠心要回歸南朝,結束這場戰爭,或許也是因為以前的事情,而並非是突然心懷天下,或者已經徹底超脫塵世,追求的便是天道。”
慧棲看著他眉眼間的威嚴和寧靜,便知道完全可以暢所欲言,他微微垂頭,看著腳下厚厚的竹葉,道:“即便是南天三聖,也依舊不能免俗,更何況還未到他們境界的人。”
“何修行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名帝王,所以他看事情自然都隻是站在修行者的角度,他的成聖,來自於他的力量,所以他根本不需要考慮彆人的感受,他行事便純粹由自己的喜好和愛憎出發,所以在他的世界裡,沒有容忍和忍讓,沒有妥協。”
蕭衍淡淡一笑,道:“然而治國便如水至清無魚,便不能不喜的人便全部令其從世上消失,世間萬民,沒有一個完美。任何朝代,都會有酷吏,都會有清史,也會有殺人如麻不想戰爭停歇的戰將。”
慧棲沒有接話。
關於為人和治國的理念,他即便有資格評判,也不會去評判。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人必須為大局做犧牲,和千萬人的安居樂業相比,極少數人的犧牲便是值得。”蕭衍的笑意更濃了些,麵色卻越發溫和了些,“今日軍部接了一封鐵策軍林意大將軍傳來的信箋,信箋的內容便是訴苦求援,隻是按我所知,卻並非如此,最多便是懂得苦惱的孩子有奶吃。林意是何修行的弟子,在魔宗和天下人看來,我自然不喜,林意越坐大,天下人自然覺得我無法安枕,隻是治國最需的卻是製衡,魔宗若是過來,便自然也需要有讓他忌憚的人物。”
慧棲的麵色大變,他聽明白了蕭衍的意思,即便是何修行另外那名弟子已經出現,但皇帝陛下卻依舊會選擇接納魔宗,至於林意,皇帝陛下之前種種的表態可能便是自己的喜好表現,他或許的確不喜歡何修行的所有弟子,包括林意,隻是不喜,卻並不意味著他不抬。
“對於小孩子,敲一竹棍,賞一顆糖,便是小孩子所喜歡的。彆人隻看得見敲竹棍,卻未必看得見小孩子吃糖。”
蕭衍的目光落在周圍的那些竹子上。
這個竹園裡的竹子都沒有定數,種類不一,隻是都很挺拔且筆直,就如同一柄柄劍,散發著一種森然莫近的味道。
“何修行便是絲毫都沒有回旋和容忍,你看諾大的竹園裡,已經多年無人打掃,然而卻連一根雜草都無。”
蕭衍動步,繼續前行,一直走到牆邊,他停了下來,看向牆角一處,慧棲順著他的目光,才明白他為何駐足在此。
隻有那處牆角,有一株半死不活的野薔薇。
不隻是恰巧,還是這竹園的確秉承著何修行的某種意誌和大手段,那株野薔薇之側,有幾根細竹筍正斜斜的生長出來,似乎要切斷這株艱難生存的野薔薇的最後生存空間。
“這竹園今日起便改成同泰寺,你便調過來主持此間。”蕭衍的聲音再次響起,慧棲一驚,但也就在此時,他感知到一股分外柔和但分外強大的氣息從皇帝陛下的身上流淌了出去。
那株野薔薇突然煥發了生機,一種令他都無法理解的氣息和光彩,從那株野薔薇上流淌出來。
慧棲領旨。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皇帝陛下不隻是強大的修行者,而且還是那種遠超出他想象的強大修行者。
所以所謂的氣魄和常人無法理解的手段,還是來自自身的高度和境界。
“林意太過年輕,但林望北應該懂。”
蕭衍收斂了所有氣息,道:“更何況他都欠蕭宏一個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