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的一端響起了一些爭執的聲音,但很快平息。
爭執的原因是城中的一名書吏帶著一名學生硬要在城牆上行走。
這名書吏叫做崔淮,是生在淮水畔的本地人,他的官銜低微得可以忽略不計,以至於俸祿都不夠養家,平日其實大多的收入來源是靠在家中教書。
他的一手字寫得極好,在鐘離城中頗有名聲,很多不識字的人要通家信都往往找他幫忙,而且他閒暇時便在城中書局指導刻版印製一些故事書籍,城中大人小孩都愛看。
他代人寫家信幾乎不收錢財,最多收些紙墨費用,而城中許多軍士都找過他幫忙,現在攔著他不讓行走的,倒是平時那些都認識他的軍士,覺得像他這樣的文士到這種地方來,說不定一支流矢就能要了他的命。
然而這崔淮卻是堅持,那些軍士阻攔了幾句見是無用,便有幾人持盾護著他,這些軍士是恍惚聽了個大概,知道這名書吏要如實記載這一戰的經過。
這些軍士想著這倒是對王朝宗等人有利,畢竟王朝宗等人是兵變奪了兵權,有這樣一名書吏著書記載,至少朝中那些權貴也能弄清事情原委。
這些軍士想著的,是萬一王朝宗等人能夠活下來的今後的事情。
但這名書吏心中卻是未存任何僥幸之理。
他對城中情形也十分清楚,此時看著河對岸那密集如林的北魏大軍,覺得這城中死守的將領和軍士都會最終戰死在這裡。
越是如此想法,他看著林意等人的目光裡,便越是充斥深深的敬意。
緊跟在他身後的一名書生是他的學生謝鈺,他也不過和林意等人差不多年紀,膚白,瘦弱,看上去拘謹,但眼睛裡卻沒有多少畏懼之色。
“仔細看著,仔細聽著。”
崔淮看著不遠處清理出來的那些南朝軍士的遺體,輕聲對著身後的學生道:“你應該記得我讓你跟我讀書而不要入軍時的那段話。”
“學生謹記。”謝鈺看著那些血肉模糊的遺體,雙拳不斷握緊,輕聲道:“先生您對我說,我天生瘦弱,便是有一腔熱血,上了戰場,也可能砍殺不了一名敵人便被殺死,但有時候筆墨也有著不同的力量,紙是白的,墨是黑的,隻要我們讀書人落筆下去,隻要是真實的記載,便是成了史實。”
“人卑言微,身份越低,說話往往不被人重視,但是讀書人著書立傳不同。那些權貴的話,反而沒有多少人聽,沒有多少人信。”崔淮嘿嘿一笑,臉色卻是漸寒,“若是這裡所有人都死了,總需有人告訴天下人,誰高義,誰懦弱。至於對錯,那讓天下人評說。”
平時自己的老師講述的道理已經足夠多,謝鈺自然認同,他隻是再次用力點頭。
“像王將軍,林將軍這種英豪,他們的故事不可埋沒。”崔淮微微眯起眼睛,道:“你我各自書寫所見所聞,到時我的一份書稿,我會壓在城中土地廟神像後的那石爐下,至於你,我和你七叔說好了,等到夜裡,他從南邊暗渠處把你送出去。”
“什麼!”
謝鈺一直安靜的聽著,聽到此處,卻是大吃了一驚,豁然抬首。
“若是入不了夜,這城就破了,你走不了,那便也就算了,你七叔是老船工,那處暗渠修時他又在,若是到了河裡,連他都帶你走脫不了,那也算是天命。”崔淮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說什麼。
謝鈺的眼眶頓時紅了,他看著自己老師分外堅毅的麵目,最終說不出話來,隻是在深深躬身行禮時,眼淚唰的流了下來。
……
就在這名書生落淚之時,一些意誌如鐵的軍人眼眶也是微紅。
隻是他們比這名書生更有經驗,他們沒有低首,而是抬頭。
這樣他們即將溢出眼眶的眼淚便不會輕易的流淌。
城中有一些營帳,原本便是鐘離城中守軍搭建起來,準備給不時到來的援軍所用,但此時大多數卻變成安置傷員所用。
這幾名意誌如鐵的軍人都是從道人城中殺出的將領,他們此時身前的塌上安置著的便是道人城的主將晉冬。
晉冬的身上有很多傷口,但此時最難纏的卻是一道看上去很細小的飛劍傷口。
這道傷口在他的左肋,因為傷口隻是細細的一條紅線,連鮮血都沒有流淌出多少,所以之前甚至都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隻是和一些不起眼的傷口一樣,做了簡單的包紮。
然而此時他們已經用了手頭上最好的藥物,甚至用真元來幫助擠壓內裡的傷口,卻依舊無法阻止這道傷口不斷往外流淌鮮血。
這道飛劍上帶著的一些古怪力量在過往的數個時辰追溯著晉冬的血脈往上,將附近的數條重要經絡都撕裂,甚至數條銳利的劍氣如同釘子一樣釘入了晉冬的內臟。
此時這幾根釘子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
不拔的話,晉冬就將這樣慢慢的死去,拔的話,可能傷勢瞬間惡化,死得更快。
他們束手無策,難受,無奈。
但最讓他們此刻哽咽的是,他們都見了晉冬是如何英勇戰鬥,但此時晉冬在死去,道人城卻是早已失了,說不定將來,連這裡都失守之後,遠在建康城裡的那些人,或許還會認為晉冬也和那些畏戰的將領一樣昏庸無能。
這是他們心中最難以忍受的。
一株開著粉紅花的合歡樹的樹蔭籠罩著就近的一處街巷出口。
一名老人靜靜的從那處街巷之中走了出來。
他身穿著很尋常的麻布衣袍,看上去十分蒼老,而且身上的血肉都似乎被歲月侵蝕乾淨,瘦削到了極點,然而他的頭上卻戴著一頂奇特的玉冠。
這玉冠是極為獨特的凝脂白玉,但是卻又有一些天然的血線,如雲霧般形成紋理。
沒有人注意到他何時到來,但這樣的老人在出現的刹那,便自然會吸引很多人的實現。
“前輩,你是?”
當他朝著晉冬的這座營帳走來時,幾名將領十分警惕的麵對他行了一禮,同時問道。
這名老人並沒有解釋什麼,他隻是朝著這幾名將領擺了擺手。
隻是簡單的擺了擺手,便有一種非凡的氣勢,讓這幾名將領感到由心的戰栗,但與此同時,他們都很自然的感覺到,這是真正的長輩在麵對小輩打招呼。
他們都感覺得出來,這名老人自然不是來自北魏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