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在簽押房中默默地坐了半個時辰,將自己想到的辦法反複推敲了幾遍,這才長籲一口氣,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院子裡,許多人在那兒,有肆長胥師,也有仆役小廝,或坐或站、或三兩相伴、或獨立簷下,有的像在攀談,有的像在沉思,但沉思的並未深思,攀談的也未開口,完全靜止在那兒。
直到房門一開,他們突然就活了,就像《博物館奇妙夜》裡的一群玩偶突然成了精,過路的過路,打招呼的打招呼,交談的交談……
李魚暗暗一笑,這些人顯然是因為與賴大柱的交惡心中不安,所以才等在這裡,想察顏觀色,瞧一瞧李魚有什麼對策。畢竟,他們是西市署的一員,而李魚則是西市署的代表,他們可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不是壞事,李魚並未指望所有的人一番經營運作,就能變成他的鐵杆心腹,為了他可以無懼犧牲、不惜一切。這種事根本不現實,就算他經營西市署一輩子,也不可能把西市署的人都調教到如此地步。
哪怕是最卑微的一個小人物,也有他獨立的思想,也有他權衡利弊、超吉避凶的本能,沒有任何人能夠憑著他強大的人格魅力或者馭人的手段,就能讓手下的所有人放棄自己的思想,隻對其保持無條件的忠誠。
不過,大家坐在同一條船上,榮辱與共,勁兒就必然會往一處使,心就會往一處攢。
李魚走到院子裡,向一個巡更的人招了招手,那人隻是西市署裡的一個更夫,站在最偏僻的牆角,見李魚向他招手,他先詫異地左右看了看,確信周圍沒有其他人,這才顛兒顛兒地趕到李魚身旁,點頭哈腰地道:“市長!”
李魚從他手裡接過了燈籠,微微一笑,提高了聲音:“大家今日是來不及離開西市了,湊和一下,打個地鋪,且睡一晚吧。咱們西市署與賴大柱的些許糾紛,你們不用擔心。
都是一家人,再怎麼鬨騰,上邊有常老大鎮著,天也塌不下來。今日裡事急從權,調動了諸位。明日裡,你們各司其職、各儘其責,依舊照常處理西市署事務。其他的事,李某自會解決。”
李魚說罷,揮揮手道:“散了!都散了吧!”
大賬房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揮手道:“大家都聽到市長的話了?各自安心睡下吧,散了,散了!”
許多西市署中人,聽到李魚這番話暗暗鬆了口氣,聽李魚這口氣,今兒是事情緊急刻不容緩,李市長也是被逼急了,這才調動他們,給賴大柱來了個兵戎相見,現在李市長冷靜下來了,明日當會請求上頭插手調和,大家不至於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了,登時笑逐顏開。
眾人不免要說上一番表忠心的話,有那階級比較高的,還要說上幾句活躍氣氛的風趣之語,這便紛紛散下去了,院子裡那種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
最後,隻剩下劉雲濤、康班主、華林和原勾欄院的一班人沒有走。論起親疏,西市署裡隻有他們與李魚最近,算是嫡係。李魚皺了皺眉,道:“你們怎麼還不休息。”
康班主道:“小郎君打算去哪裡?”
李魚恍然道:“哦,我去‘乾隆堂’!”
康班主驚道:“小郎君這時候去乾隆堂?還是明兒天亮了再說吧。”
劉雲濤也緊張地道:“是啊!小郎君忘了傍晚的事了?現在天都黑了,萬一……”
李魚笑道:“無妨!他們不會料到我現在還會出門,不會有所準備。再者,咱們頭頂上畢竟還鎮著一尊大菩薩,他們未必敢動手。不管怎麼說,我可是十六桁之首!”
華林道:“我看這些人,根本就不是講規矩的人,下作起來,最是不擇手段。”
康班主道:“不錯!便連那公然對抗王法、嘯聚山林、打家劫舍的綠林道都有他們的道上規矩,若論手段行徑之下作,黑道中人最是肮臟齷齪,要不然,憑什麼他們叫黑道?”
李魚道:“作作今晚必定受了驚嚇,她已身懷六甲,我在這裡如何安心,須得前往照顧。你們不必多說了,我的妻兒都在那裡,為了她們,我也不會輕身涉險,此去不會有什麼危險,我才出去。”
劉雲濤急道:“既如此,小郎君稍候片刻,待我取了兵刃,護送你去!”
劉雲濤此言一出,登時又有幾個會些身手的勾欄院中人紛紛讚同,要回去取些趁手的兵刃,就連華林都要去尋兵器,被李魚沉聲喝止。
李魚頓了一頓,道:“如果此地沒有危險,你們這般如臨大敵,豈不叫賴大柱那邊的人窺得我的虛實?若真有危險,夜色之中,人多並不能起到什麼作用,反而易叫人渾水摸魚……”
華林激動地道:“小郎君,便多幾個肉盾護在身側也是好的!”
李魚無奈之極,隻好實話實說:“咳!你們跟在我身邊,反得我分神照料,就我一人,真有什麼風吹草動,脫身也容易一些。”
這……太打臉了,華林一張秀氣涓淨的小白臉登時脹得通紅。不過李魚說的是大實話,他們這些人鞍前馬後、搖旗呐喊倒還勝任,真要說衝鋒陷陣,作用實在不大。
李魚的功夫比他們高明多多,真要是他們護著李魚出去而有人偷襲的話,除非李魚扔下他們不管,獨自一人逃生,那樣他們還能起到一點阻敵的作用,否則他們隻能成為李魚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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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呀~~~”
門開了,一盞燈,冉冉而出。
夜色如墨,此時的長安城,可沒有滿城的街燈,西市坊街之上一片漆黑。
今夜無月,所以天地混沌,一片漆黑之中,就隻看見一盞米白色的燈,半懸於空中,冉冉向前。
寂夜之下,萬物生靈並未全部沉睡,有許多本來就隻在夜色之中才出來活動、獵食的生物,還有那萬物之靈的人類,是白天活動還是晚上活動,這完全取決於他們自己。
夜色中,有一雙雙黑色的眼睛混跡於一片漆黑之中,窺視著那盞燈。
李魚沒有料錯,從他與賴大柱對上,明暗之間就開始有人盯著他,其實西市署中有沒有李魚的眼線,李魚也不敢確定。
夜色中隻有這一盞燈,就像夜色中的一隻螢火蟲,吸引了所有在這夜色之中行動的人的目光。當他們看清李魚的模樣,黑暗中立即引起一陣騷動,他們一開始以為出來的是巡夜人,卻又未見他打更,所以才對他有所注意,孰料居然是李魚。
仿佛一群老鼠般,夜色中的人紛紛忙碌起來,消息以最隱秘、快捷的速度開始向潛居在更深洞穴中的主腦人物那裡反饋過去,等候著上邊發出指示。
李魚提著燈,淡定地走在夜色中,白日裡熟悉的一切,此時看來仿佛濃重的水墨。因為太過黑暗,置身其間,並沒有恬靜淡泊的感覺,他知道夜色中一定有人正在盯著他,因為不確定對方是誰,也不確定對方是否會動手,所以他的精神繃得很緊,所謂從容,隻是他表麵的模樣。
李魚此時出來,其實並不是逞匹夫之勇,他認真分析過,並且有兩層保障。第一層,來自“財神”。現在,他就是喬大梁的臉麵,喬大梁的戰旗,如果他倒了,喬向榮的聲譽一定會大受影響。
現在明顯是王恒久向喬向榮的首座位置發起了挑戰,聲譽受損會轉化成實質的損失,甚而促成其他大梁的站隊,喬向榮不知要多付出多少代價來應付這一後果,所以喬大梁現在一定會把他當成活寶貝保護起來。
李魚沒有立即考慮離開,這也是一個主要原因,如果喬大梁和王大梁都在派人盯著他,他拖家帶口的,怎麼走?
喬大梁之前跟他說過,要想用人,有三條路。其中最為他看重的是:招攬。李魚現在是急來抱佛腳,沒有這個充裕的時間來招人,喬大梁呢?錢能通神,這位財神身邊已經招攬了多少高手?
這些人不會隻是養來做派場的,李魚百分百地相信,這一夜,在西市署周圍逡巡的絕不隻是王恒久和賴躍飛的人,一定有喬財神的人在。有這些人暗中保護,再加上他自己的身手,他遇到不測的機會微乎其微。
第二層保障,就是他的宙輪。如果真有什麼萬一,他還有一招殺手鐧可用。如此一來,他還有什麼好怕的。他挑著燈,行於夜下,心情漸漸平息之後,甚至有些期待有人亮劍!
賴躍飛究竟有什麼實力,他不清楚。隻要有人亮了劍,他就能一窺端倪。掌握了對方的實力深淺,對他排兵布陣無疑更有幫助。
被大人物用以搏奕的棋子通常都是很容易被放棄或犧牲的,就像劉嘯嘯之於賴躍飛。可要是今夜雙方的嫡係力量直接發生糾紛,他這個拱過河的卒子被放棄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既有這樣好處,他就更得前去了,作作固然一向性情潑辣,可女人有了身孕,情緒總會較平時有些敏感。傍晚才剛剛發生了那樣的一切,他豈能不予探望寬慰。
“喀!”
仿佛一根曬乾的秸杆被脆生生地折斷了,李魚馬上站住了腳步,按在刀柄上的手緊了一緊,微微側身,從那明暗不是很明顯的層次感中分辨出一條巷弄的入口。
悉悉索索一陣響,仿佛一隻老鼠在承塵上爬過,愈去愈遠。
李魚靜了一會兒,唇邊逸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他輕輕提了提手中的燈籠,仿佛在向夜色的某個人打了個招呼,然後就繼續向前走去。小巷深處,一個青衣人扼著另一個青衣人的喉嚨,盯著提燈的李魚身影從巷口消失,輕輕籲了口氣。
他是奉財神之命保護李魚的人,被他扼住喉嚨的這個人卻是要對付李魚的人,隻可惜,這個殺手的袖箭還未出手,已經被他這隻扼斷了喉嚨。他鬆開手,被扼碎喉骨的殺手就軟軟地向地麵癱去,雙目怒突,氣息已絕。
青衣人鬆手的刹那,突然一陣心悸,一股莫名的危機感陡生,這是多年殺手生涯鍛煉出來的直覺,他沒有多想,立即向前一仆,“呃~~~”,糟了!潛到他身邊出手的那隻“黃雀”用的既不是刀,也不是劍,而是一條絞索,一條很細的、卻是以五金打造、極其柔韌的絞索。
他這一縱,直接鑽進了拋在他身前的絞索之中,不等他有所反應,那絞索就收緊了,持著絞索的人一縱身,就躍上了巷旁的高牆,再一墊步,便貓兒般無聲地落在房脊上,貓著腰,向那冉冉向前的燈追去。
他手中的鋼索幾乎滴血不染,上麵些許血跡最後凝成一滴殷紅,吧嗒落在一家店鋪的屋瓦上。至於被他套索套住的那個人,在他縱身躍向圍牆時,就已被絞斷了整個頭顱,咕嚕嚕地滾到了路旁的陰溝裡。
持著絞索的人狸貓般飛竄,輕盈的卻不帶一點聲音,忽然,他在一處房簷處蹲身伏住。他已追到了李魚的前麵,他像一隻脊獸似的蹲在房脊上,將手中的套索輕輕地揮動起來,盯著燈光給他的定位。
隻要他的絞索一出手,李魚就會和剛才那個青衣人一樣,頃刻間屍首分離。
絞索在他手中輕蕩,一圈、兩圈,瞄著李魚的頭顱,他正要振腕出手,整條右臂就被一柄塗了墨色,連一絲反光都沒有刀生生削斷,與此同時,他的嘴巴也被捂住了,那口砍斷他手臂的刀橫在了他的頸間,像是鋸子似的橫著反複割了起來。
很少有人會用這樣的方式殺人,實際上他第一刀割開對方喉嚨時,就已結果了對手的性命,用這樣酷虐的手段殺人,這個人一定是對血腥有著某種特彆的興致。
那細細的、一旦束緊就比刀刃還要鋒利的絞索落在了李魚身前三步處,毫無聲息。李魚提著燈走過去,腳踏到了那件奇門殺人兵器上,毫無所覺,就這麼一直走了過去,隻是走到那戶店鋪的房山牆時,李魚微微側了側耳朵。
“嗒嗒嗒嗒……”
仿佛大雨之後,屋簷上的雨滴仍在不斷滴落的感覺,可今夜並沒有雨。
“嗒……嗒……嗒……”
雨滴聲變慢了,李魚沒有多想其中的原因,繼續向前走去,屋頂上,那個財神派來的變態殺手依舊提著對手的刀,拿手中的刀慢慢地鋸著他的脖子,好像很怕一不小心鋸斷了,就此失去享受過程的感覺。
“乾隆堂”,二樓隻有一處帳房和高檔珠寶的四張櫃台,這隻占了原本四家店鋪其中一家的店麵,而另外三家店鋪的二樓則被楊千葉改造成了寢室、書房、琴室、客室等等生活用途的所在。
各家店鋪可以留人打更,但不許夜間生火,除了那兩家與其他建築建了隔離帶的客棧,但似楊千葉住處這般規模,明顯是要在此開夥了,這就犯了規矩,不過……規矩嘛,畢竟隻是規矩。
楊千葉把自己的寢室讓給了龍作作,孕婦是需要一個更舒適的休息環境的。新換的被褥,楊千葉則拿了自己原本的被褥想搬去書房小住一晚,卻被龍作作拉住了。
“千葉,這床夠大,咱們一起睡吧,就像……我們在龍家寨時一樣。”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晚上又太凶險,龍作作以為李魚今晚不會過來了,她拉著楊千葉的手,輕聲道:“現在想起來,我還有些心悸呢,留下陪我說說話兒,好麼。”
楊千葉想起當初隱瞞身份住在龍府時,龍作作把她當姐妹一般相處相待時的情景,不由心中一軟,點了點頭,又把自己的被褥鋪展開來,換了貼身的小衣。當二人並肩躺下時,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曾經於夜深人靜的時候,枕並著枕兒說悄悄話兒的一幕,依稀想來,仿佛就是昨天……
“哢!哢哢!”
李魚叩響了房門,三息之後,房門開了。
馮二止站在門裡,提著燈,李魚站在門外,也提著燈。
兩人不約而同地把燈提了提,照了照對方的臉。
夜色中,街巷上,一個頰上不知何時被人割了一刀鮮血淋漓的丈二大漢,持著一把可怖的斬/馬/刀,邁開大步向李魚狂奔而來,快逾奔馬。
今夜有所行動的這些人,俱都穿了青色或黑色夜行衣,有的甚至還帶了麵具,腳下也都是適合飛簷走壁的軟靴,動手時也都是儘量的不發生任何聲音,也阻止垂死的對手發出聲音,但是其搏鬥的驚險,卻較之白日之下正麵交鋒更慘烈百倍。
這人追上李魚時,也不知已經殺了幾個人,他臉上有傷,刀上有血,顯然曾經殺人,也被人所傷。
李魚向馮二止笑道:“原來是馮兄,我可以進來嗎?”
馮二止知道自家小姐接了龍作作回來住的事情,人家男人趕來探望,哪有不允的道理,他點點頭,便讓開了路。
“多謝!”
李魚邁步進去,“砰!”地一聲,房門關上了。
兩個人都沒注意到,街巷之上,那相距還有三十餘步的丈二大漢籍著燈光看到李魚將要進店的刹那,情急之下已將緊握的斬/馬/刀舉了起來,擰眉瞪目,一邊發足狂奔,一邊作勢要將那斬/馬/刀擲出。
這一刀若擲出,必能洞穿房門,將猝不及防的李魚插一個透心涼。
但是就在這時,房上有人撒網。
網在古代,除了用以捕魚,也的的確確常被官府用以拿人,江湖中做些特殊行業的人也會使用這種工具,而且他們所用的網因為是用為捕人而不是捕魚,所以對於網線和網墜都會因人而異,進行調改。
房上同時撒出了兩張大網,疾快無比地罩在了那丈二大漢的身上,刀猶未擲出,腿已被網絆住,大漢直挺挺地向前摔去,整個人還未落地,半空中就是兩道淩厲的刀風劈下,一奔其頸,一奔其腰。
“砰”地一聲,房門關上的刹那,兩口鋒利的刀已“噗噗”兩聲剁在了丈二大漢的身上。
墨白焰站在二樓一扇窗前,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明明夜色如墨,但是看他神情,似乎看到了長街上發生的一切。
“來啊!掌燈!”
墨白焰一聲令下,乾隆堂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仿佛過上元節似的,登時燈火通明一片,將附近街道都照亮了一大片,夜色中幾道正要靠近的鬼影兒登時如同小鬼見了佛光,忙不迭飛身遁入黑暗之中。
今夜如此凶險,左近也不知有多少敵人,誰敢把自己暴露在光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