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岩等一眾人到北直隸地區時,已是初冬時節。他與京營將士沒去北|京城,走永平府後,也不去遼西走廊,北上徑直進入了燕山地區。
沿著老哈河北上,隻要等橫渡老哈河,便算越過了燕山山脈,大寧城也不遠了。
“大人。”顛簸的馬車外麵有人呼喚。
薛岩挑開草簾,忽然漫天的雪片映入眼簾。他立刻被吸引了注意,驚喜地望著半空。雪落無聲,他全然不知、瑞雪何時開始降臨了人間,待到察覺之時已是紛紛揚揚。
剛才的聲音再次傳來時,薛岩這次回過神來,意識到剛才有人喚他。那武將抱拳道:“河麵結冰了,吳將軍怕不結實,已遣前鋒軍搭橋。舟橋尚未完成,王大帥下令,今日停止行軍,就近擇地紮營。”
薛岩點頭回應。過了一會兒,他便從馬車後麵彎腰走了下去,然後將一件深紫色的鬥篷披在紅袍外麵,用繩子係了一下。
周圍的官員將士都恭敬地向他執禮,其中還有兵部侍郎裴友貞。沒一會兒,隻見大帥王斌也騎馬向這邊走來。
薛岩回禮後,四下觀望一番,便轉身步行、向一座山坡上爬上去。他到了坡頂,回顧南邊,看見層層山脈在身後,仿佛一山高過一山;而前方老哈河的流域,地形漸低,已趨於平緩。
“咱們最緊迫的事,要肅清大寧城的問題。如此一來,定國公北伐方能免去後顧之憂。”薛岩轉頭對站在旁邊的王斌道。
王斌抱拳道:“薛部堂想得周全哩。”
薛岩長身而立,又眺望了許久,觀望著雪花中顯得蒼涼的景象。這時他發現,側後的兵部侍郎裴友貞姿態謙恭,注視自己的眼光還十分敬仰。
這文官裴友貞長了一副非常樸質的臉,而且皮膚黑糙、鬢發枯槁,像個農夫似的。就算是紅色綢緞官服穿在身上,也沒法讓他的儀表尊貴起來。除此之外,還是裴友貞的神情姿態放得太低了,過於謙遜,所以薛岩才覺得他好像十分樸質。
大概裴友貞覺得,薛岩要高屋建瓴地主持十分宏大的事,且思慮之物十分高遠深奧,所以對薛岩表現得額外敬重。
實際上侍郎比薛尚書的品級地位、也低不了多少,更何況裴友貞是漢王府嫡係文官,根本不必要那樣子。
薛岩有點納悶,難道裴友貞沒看出來,這回帶兵的主帥王斌、也是聖上嫡係武將?他薛岩還得儘量顧及大夥兒的意見呢。
不過薛岩也不點破,反而不動聲色地說道:“聖上要做前無古人的大事,唯有聖上方能一改弊政,開創局麵。”
裴友貞忙道:“還望薛部堂多加教誨,教下官等儘心領悟聖上之大略。”
薛岩道:“裴侍郎言重,咱們理應相互協作、同心同德,方能儘人臣之事。”
裴友貞深深一拜,表情嚴肅,十分認真地思量著甚麼。
這時一陣寒風拂麵而來,薛岩身上打了個寒顫,他深吸了一口氣,放開視線眺望遠處。但見無儘的雪花籠罩天地,恢弘的山河連綿起伏,一時間薛岩覺得自己也站在了國家千秋的高度。
談話暫歇,風聲趁入。
薛岩沉思一陣,終於又回到了平常心,他清楚自己隻是個凡人。
眼下他是大明朝最高位的文官之一,乃皇朝刑律方麵的頭等人物、地位尊崇,又受帝王委以大任,在北方的聲威突起;但他也有過狼狽鑽營的時候。
或許世上確實存在一些具有大胸懷、即便遭貶斥時依舊滿懷“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然而薛岩顯然不是那種人。想當年,他有過為了自保求存、乾起媒人之事改投門麵的事,也有過被異族俘虜、強裝視死如歸的窘迫。即便是現在,薛岩也沒法騙自己,難道沒有貪戀榮華富貴的私心?
不過他似乎沒覺得自己很糟糕,想要生存,想要富貴,又有多大錯?隻不過他覺得,反而是彆人把他看得太高深了。
裴友貞不知何時已拿出了卷宗來看,他的聲音道:“燕山附近有些屯堡,屬於大寧城管。大寧那些心裡有鬼的人,會不會早有察覺?”
王斌的聲音道:“不說屯堡,衛所當官的,誰沒幾個熟人哩?俺們大張旗鼓地來,當然瞞不住。”
裴友貞建議道:“咱們或可先派人安撫大寧文武,迷惑、穩住他們;待大軍進駐,再誘捕之。”
薛岩沉吟了一會兒,說道:“聖上有時在臣子跟前言語,怕臣子會錯了意,便特意提醒,聖上要辦甚麼重要的事必明說,叫大夥兒不用猜。”
裴友貞頓時肅然起敬,點頭道:“薛部堂言之有理,下官唐突了。若誘捕罪將,隻怕將來上下離心,平添猜忌之心。”
薛岩道:“裴侍郎明白人。他們要跑、要頑抗,咱們也不怕麻煩,明著來便是。”
話這麼說,薛岩卻馬上又道:“遼陽那邊的人到了,立刻知會本官。”
裴友貞道:“是。曹都指揮使的人?”
薛岩點了點頭,看向王斌道:“咱們營裡的錦衣衛將領,能管得住大寧城的錦衣衛校尉麼?”
王斌道:“去年底聖上幸遼東,隨行的錦衣衛指揮使張盛,奉旨敲打過遼東的錦衣衛校尉,換了些人。這回跟俺們中軍出來的錦衣衛將領,是個姓王的把總,正是張盛身邊的人。俺隻消叫王把總聯絡大寧城的人,大抵能弄清楚不少事啦。”
薛岩讚道:“定國公勇猛善戰,不想還是個膽大心細之人。”
王斌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仿佛乾過甚麼類似的事、才會露出這樣不以為然的神情。
薛岩便道:“著王把總,儘快將大寧城的情狀報來。”
裴友貞道:“下官立刻吩咐此事。”
……錦衣衛原來屬於京營諸衛之一,乃皇帝親軍,現在名義上亦是如此;隻不過乾的事區彆與諸衛,沉浮幾度之後、而今恢複了緝拿刑訊之權。他們會打探一些民間的情況、諸如物價漲跌這等小事,但百姓幾乎無法察覺到他們的存在。真正有資格與錦衣衛打交道的,都是官|僚大地主富商,地位低的還不行。
各地負責日常監督官府衙門、辦事的錦衣衛校尉,全由京師衙門派遣。大寧城的錦衣衛校尉並不多,軍職最高的隻是個總旗,名叫周元忠。
周總旗已得到了上峰傳來的密令,他正忙著聯絡手下的人,彙攏探報,好向上頭交差。
他手裡的錦衣衛將士沒幾個人,乃因全國的錦衣衛軍籍也有數、且大多世襲,分到大寧城的也就那麼些人。但替錦衣衛辦事的卻不少,其中有臥底、密探各種人等,很多不屬於錦衣衛軍籍,隻是校尉們花了點小錢雇傭來用用。
這會兒又有個密探進屋了,來人是個衣裳皺巴巴、短須亂糟糟沾著雪花的青壯漢子。此人原來叫孫勇、是個軍戶,不過軍中叫“勇”“勝”之類的人太多了,又因排行老二他軍籍上登名孫勇二,大夥兒都叫他孫老二。孫老二的爹在洪武年間受調遣到遼東屯田,他繼承軍籍後不知怎麼做了逃戶。
錦衣衛逮住他之後,卻沒治罪,反而給他微薄的報酬、教他乾起了密探的差事。
孫老二恭敬地彎腰行禮,說道:“稟周總旗,何參將與那鹽商娘子私|會的地方,不在城南脂粉鋪子裡了。何參將新買了宅子,那婦人時常悄悄往裡跑。”
“宅子在哪?”周總旗徑直問道。
孫老二道:“就城南最大那宅子,南北大街往東走。”
周總旗問道:“倆人做了些啥事,說了啥話?”
孫老二道:“俺哪知道哩?先前俺在脂粉鋪裡做工,還能瞅瞅。這會倆人換了地,俺一時半會連院子也進不去。”
周總旗道:“那你來乾啥?想辦法進去,聽到了瞧見了再來說事兒。彆被逮著,逮著了、就說自個是偷東西的賊。”
“小人得令。”孫老二猶豫了一下,小心問道,“您說過,立了大功能得錦衣衛軍籍,當真哩?”
周總旗笑道:“還要軍籍,當初為啥要逃?”
孫老二道:“而今的軍籍,與以前不同,錦衣衛軍籍又不一樣。”
周總旗用指頭指著他道:“你真探出點名堂,讓我到上頭有話說,再替你請功,讓你做錦衣衛校尉也不是啥辦不成的事。”
“要是大案哩?”孫老二問道。
周總旗瞧著他,恍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了啥,隱瞞不報?”
孫老二搖頭道:“暫且還沒探到,俺就是問問。”
周總旗道:“本將也不給吊胡蘿卜,立功能做錦衣衛校尉,那是張指揮說過的話。彆的事我做不了主,到時候替你請功請賞。”
孫老二道:“成!隻消能有錦衣衛軍籍,踏踏實實拿俸祿也就不錯啦。”
周總旗點頭道:“去罷,好好乾。”
“小人告退。”孫老二拿起門邊的鬥笠,戴在頭上便掀開簾子彎腰出去了。風聲驟然變大,往屋子裡灌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