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大明海軍艦隊兩次下西洋的航海記錄、以及文武官員從南方收集到的知識,朝廷已經得到了一些氣候經驗。馬六甲海峽以東的海麵,大致受季風影響,從陰曆七月間、到十月盛行西南風;正月到四月間盛行東北風。
海軍艦隊若隻是航海,在正月到四月於南海航行、無疑是最有利的時間,因為順風。
但主力艦隊此番出發,至少要在兩處地方登陸作戰。所以大臣們的意見,南征戰役、應選擇於臘月到三月之間。
每年十月到正月,屬於南海地區旱季中的涼季。這個季節的雨水比較少、疫病低發,而且相對更加涼爽,蚊蟲也是最少的時候。十分利於軍隊作戰。
因此兵部尚書齊泰收集了各衙意見之後,上呈方略:
大明海軍艦隊主力,應於武德四年十月、出現在西貢港附近;於武德五年二月之前,抵達滿刺加國都城、並結束大規模陸地作戰。當熱季來臨之時,明軍陸師可以龜縮於工事、堡壘中進行防守。
如此部署,海軍艦隊在西貢港以北的航線,則無法憑借季風迅速航行了。好在從廣西到安南鬆台衛(海防市)、再到峴港,都有明軍的港口補給。艦隊可以提前出發,緩慢航行,在十月間抵達西貢。
守禦司南署的假物院,有一間屋子專門放置海航技術的文書。其中有海圖、造船術、牽星定位術、各式羅盤圖紙、航速測試技巧、旗鼓編隊指揮、各地季風氣候等知識,大明王朝正在掌握征服神洲海麵的規律。
唯有海上的風浪、仍然存在極大的危險性,辦法就是增大海船的排水量、加固船體結構,以大船抗擊風浪。為此朱高煦專門頒發過一道詔書,規定海船的大小、不再受限於禮製。(明朝的單體建築大小規格,不能超過奉天殿,否則便是逾製,以前寶船被認為是單體建築。)
南征大事,在廷議上通過了決策。當然會有人反對,但最終決策權仍舊在皇帝手中。
廷議之後,朱高煦便離開奉天門,登上了東角門城樓。他這時才漸漸地想到,這回廷議的反對聲音不多,而且提出反對主張的大臣、態度也沒那麼強烈了。
他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因。上次征日本國的決策,確實給朝廷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巨大回報。而今幾乎每個月、都有從日本國回來的貨船,將礦銀運抵京師“鈔紙局”。
白花花的大量銀錢、新銅錢,通過央行調撥給戶部等衙門,朝廷今年的日子是空前地好過,應該從來沒有這麼寬裕過。朝廷為了將新錢流通到全國,采購用度時、甚至主要考慮哪個省缺錢流通,而不是計較運費。
做工精美的新錢,流通起來十分順利,畢竟是銀子和精銅鑄造,本身就據有價值。相比原先的大明寶鈔,這種錢幾乎不會被任何人拒絕。日本國、朝鮮國、安南國都想和明朝的商人做買賣,因為獲得的新銅錢在他們國內太好用了。
唯一有不滿情緒的人、是各地宗室藩王,因為他們原來可以從皇室得到大量寶鈔賞賜。但現在皇室不直接掌握鑄錢的發行,無法再給他們現款賞賜,隻有鹽引,讓宗室的利益損失很大。
就在這時,後麵的樓梯上傳來了“嘎吱”木頭發出的聲音。朱高煦轉過身,等了一會兒便見文官劉鳴爬上來了。劉鳴跪伏於地,叩拜數次道:“臣叩見聖上,聖上萬壽無疆。”
“起來罷。”朱高煦隨口說道。
接著,他便猶自說起話來:“朕記得自己有過一番言論,當時姚芳也在場,劉提舉似乎還未考中進士。千百年以來,咱們都在一統、獨大的權|力形式上發展,君臣追求的是穩定的秩序,至大明朝、中央集|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儒家、法家的精神一直用於統|治。單獨儒家不是各朝各代的做法,外儒內法才是上位者用的東西,法家也是追求集|權的(商|君書)。”
劉鳴看起來變得十分緊張了,已經有點手足無措。這個皮膚蠟黃、相貌平平的年輕進士,模樣看起來有點木訥,但顯然他一點都不傻,應該馬上就明白了此時談論話題的危險性。
朱高煦又道:“此乃朕的一家之言。但在彆的地方,好像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在發展。許多小國錯綜複雜無法統一,又有各種各樣的勢力角逐,而且始終沒法消滅彼此。於是起初他們會非常混亂,類似咱們中原王朝的亂世割據,甚至還有呂不韋那樣的大商人多個、教派勢力等一直無法消滅。他們在毀滅與重大損失中,將漸漸地學會共存與製衡;形成的秩序,是以規則為最重要原理,而不是權威。
朕無意於評論此中原理,孰好孰壞。隻是逐漸明白了,新政雖然很新奇、會讓不少人無所適從,但朕仍然用的是前者思想;所以大臣們從內心深處,絕不會真正感受到恐懼與敵意。咱們對新政的擔憂,或許有點過頭了。”
劉鳴埋著頭,眼睛盯著一個地方很久也挪動。他似乎在沉思著甚麼。
朱高煦也會寫文言文的文章,交談時卻都是直白的話。不過他的話有點抽象,或許在劉鳴心裡、比文言文複雜多了。
閣樓裡安靜了好一會兒,朱高煦又說了一句:“當然朕也隻能選擇前者理念,畢竟朝政和權力的穩定,朕才是最大的獲利者。所以類似沈徐商幫的勢力,控股不可能超過一半,並且要有宮廷、勳貴勢力滲透。”
劉鳴這才猛然回過神來,急忙拱手道:“聖上英明。臣為新政,必全力以赴,絕不敢有畏懼之心。臣本一介草民,今立於宮闕之下,為報聖恩、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辭。”
“朕會護著你。”朱高煦道。
劉鳴愣了一下,神情詫異地抬頭看了一眼朱高煦。或許士人們對如此直接的方式、並不習慣。
劉鳴道:“聖上乃曠古明君,韜略智慧之深,非微臣所能儘然明了。臣惟聖上馬首是瞻,方可儘微薄之才。”
朱高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他認為,劉鳴至少明白一部分意思。如果完全聽不懂的人,剛才不會想那麼久。
“朕不是瞧不起商人。”朱高煦不動聲色道,“如果當年的沈萬三考中過進士、對朝廷有一些理解,他還會在太祖皇帝跟前、炫耀自己的實力嗎?世道如此,他拿什麼和朝廷博弈?”
劉鳴有點尷尬,忙道:“聖上所言極是。”
朱高煦暫且停止了談論,目光穿過窗欞,觀望著宮廷中大片的恢弘簷頂。這時他想起了甚麼,轉頭道:“朕記得沒有召見劉提舉,你上樓來,是因為有事要說嗎?”
劉鳴躬身道:“臣見聖上的隨從都來了東邊,便擅自前來覲見。此番官軍出征,臣欲請旨為朝廷使節。”
朱高煦毫不猶豫地回應道:“不成。你留在朝中更有用,朕會另擇良臣為使節。”
劉鳴卻再次小心翼翼地說道:“微臣到了真臘國之後,便不再南下,待返回京師之後,便繼續鞍前馬後為聖上儘忠。”
朱高煦道:“雖然朝廷做了很多準備,但出海航行、在熱帶地區登陸,這些事的危險性依舊很大。你為何非得要去真臘國?”
劉鳴彎下腰,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道:“臣若不告訴聖上實情,便是欺君,若如實言語,又是徇私。臣請聖上降罪。”
他跪伏在地,接著說道:“臣之表弟陳漳,為真臘人所害。臣欲辦公務之餘,試圖察探罪魁禍首。”
朱高煦聽罷點了點頭,完全沒有怪罪劉鳴的意思,畢竟凡人哪能沒有私情?但朱高煦仍舊堅持決定:“朕會交代南下的官員,儘力幫你查出此事真相。你不用親自去了。”
劉鳴隻好叩首道:“臣領旨謝恩。”
朱高煦便往樓梯口走去,劉鳴也跟了下來。宦官們抬著轎子來到了東角門旁邊,但朱高煦沒有上轎,繼續步行往西而行。從速度上看,抬著轎子的宦官、走得還沒朱高煦快,他也正好保持日常活動,避免身體變懶發福。
身後傳來了劉鳴的聲音:“臣恭送聖上。”
前呼後擁之中,步行的朱高煦顯得特彆高。他的個子比所有宦官宮女都高大,那些人在他身邊還彎著腰,景象就更明顯了。他走得很快,剛到武樓時,周圍的人沉重的喘|息聲已是此起彼伏,還有人在用袖子擦汗。
朱高煦想起武樓對麵的文樓,便是以前的政敵設伏、想用迷|香謀害朱高煦的地。不過此時守這邊的宦官都跪伏在地,朱高煦大搖大擺地走過武樓。
他來到了柔儀殿,準備在這裡處理奏章等事。柔儀殿中隻有宮女宦官,今日侍寢的人是皇後郭薇,而皇後一般都不會來、她還得管理後宮。
太祖燕居讀書的地方,後來的皇帝很少使用了。朱高煦卻在這裡待的時間很多,他燕居在此讀了很多古代典籍,確實受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