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泰的謀劃,並未照著“預計的過程”進展。
但結果在意料之中。錢巽的奏章幾經周折,從內閣到典寶處、又到禦前,最後在廷議後通過了決策。於是錢巽沒有上辭呈;要茹瑺主持南署鐵廠的事宜,便也未曾發生。
情狀如此,實在是朝中諸臣的立場很複雜。狀況並非新舊兩黨的政見之爭、那麼簡單,裡麵還有許多和稀泥的人。
過了幾日,恰逢旬日沐假。工部尚書茹瑺,忽然邀約齊泰到龍江寺去進香。齊泰也覺得應該和茹瑺等人談談了,自然沒有回絕。
龍江寺挨著大江港口,在山門前便能看到江麵。原先此處是太監鄭和的產業,洪熙年間收歸皇室;武德初,宮中又把它還給了鄭和的舊黨王景弘。
天上下著綿綿細雨,空中一片陰雲。齊泰等人在寺廟外麵下車後,便見江麵上停泊的船隻、也在霧蒙蒙中難以看清。一隊人打著青傘,走進了這風格古樸的寺廟。
這時主持親自迎接上來,行禮稱“阿彌陀佛”。見禮罷,大夥兒便徑直去了大雄寶殿。佛像前雖有功德箱,不過齊泰等人供奉的香油錢稍多,便給了門口的一個和尚、還上了功德簿。
“叮!”地一聲,和尚仿佛在提醒打盹的佛主,齊泰與茹瑺都上前參拜了菩薩。
茹瑺是個五十餘歲的人,長得非常魁梧,觀之不似文士。但他確實是個文官,而且有伯爵爵位。大明的爵位幾乎隻憑軍功,文官封爵的人簡直鳳毛麟角,而茹瑺便是個其中之一。
齊泰見他如此彪悍,總覺得他根本不信佛。至於茹瑺為何在這種地方邀請齊泰,那便不得而知了。
幾個人從佛像側後的後門進去,主持道:“二位施主請到齋房歇息,待到午時,老衲叫人備幾樣清茶素飯。”
茹瑺道:“有勞大師。”
倆人進了一間簡樸的齋房,隨從則留在了外麵的院落裡,在簷台上走動巡視。齋房裡有張木桌,地上有蒲團,於是齊泰與茹瑺客氣了一番,對坐了下來。
這間寺廟並不太清淨,忙碌的龍江港太近了,遠處的嘈雜聲在空中隱隱可聞,仿佛籠罩著細微的“嗡嗡”聲音。京師的寺廟,確實沒幾處清淨的,恐怕隻有雞籠山上的尼姑庵要好一些。
茹瑺提起茶壺,倒了兩盞茶水,給齊泰遞了一盞。齊泰忙欠身,雙手接住。
茹瑺開口道:“目前朝中的政見之爭,以老夫愚見,隻是‘道’與‘術’之彆。聖上多次提起一個詞‘技術’,想來是支持新黨的‘術’。可是科舉取士,策論多是治國之道,便無怪乎很多舊臣憂心了。”
齊泰頓時附議道:“茹部堂一針見血,正說到要害。”
茹瑺道:“不過,老臣們反對沒有用,乃因新黨有聖上支持。
我朝自太祖、太宗以來,天子對國策有乾坤獨斷之權。當年太宗要征安南、下西洋,朝臣不反對嗎?太宗決定遷都北平之時,又有誰願意?大夥兒的產業都在京畿(南京附近),這邊氣候濕潤、人口稠密富庶,大臣們最不讚成遷都。結果還是反對無用。”
齊泰不動聲色道:“建文時,我先是反對削藩,後是反對削藩的法子,確實無用。”
茹瑺又道:“當然諸公也容易忘事。現在很多老臣看不起新晉大臣,大概是忘了當年永樂初、很多老臣是被清|算的下場,而姚廣孝、袁珙、金忠那些人,卻是一步登天。”
齊泰道:“聖上曾多次表明,並不願朝臣人人自危。”他輕聲道,“聖上曾明言保證,大臣最嚴重不過罷官,富貴與名聲一定會保留。聖上決不允許,同僚們把某位大臣整得身敗名裂。咱們二人相識多年,我推心置腹地說一句,今上很有誠意。”
茹瑺點頭道:“雖難免有一些人是為了爭權奪利,但大多人反對錢巽,仍因出於憂慮國家之心。”
齊泰點頭不語,耐心地聽著。
茹瑺看了他一眼,又道:“以‘術’治國,隱患很大。像錢巽主張改製南署鐵廠之事,乍看隻是改一個新設的小衙門,可其中又牽涉到各地匠戶、徭役,以及地方供應等根本的成法。
錢巽的法子看起來挺好。五軍都督府向兵部呈交軍器清單,兵部以此向戶部提出軍費數額,戶部審核撥錢;兵部再撥錢到鐵廠,並驗收南署鐵廠、各局院的成品……相當於兵部得到軍費之後,為官軍購置軍械。
鐵廠得到訂單便製作軍器,則要雇傭工部和兵部管轄的匠戶,並向工部兵部設立的礦山窯廠、或民營商幫采購原料。咱們為了供應好料,則要把各縣分散的廠、窯整合到一起,規矩形同南署鐵廠。
增加的開銷,最終是來自戶部。戶部的錢,先流入守禦司南署;然後流入兵部和工部管轄的局院工坊廠窯、以及民營商幫,作為提供原料的開銷。
而戶部得到這些錢,一是來源央行鑄幣,二是讓管轄的市舶提舉司征稅。整個規矩一環扣一環,似乎非常嚴密。”
齊泰應了一聲。
茹瑺道:“我甚至覺得,這一套規矩、不是錢巽的主意,怕不止一個人在背後出謀劃策。”
齊泰不置可否,假裝不知道。
茹瑺道:“但此事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齊泰忍不住立刻問道:“甚麼?”
“過程太複雜了。不過倒是非常符合新黨的‘以術治國’主張。”茹瑺道,“時間稍長,吏治一旦鬆懈,整套規矩都可能糜爛。譬如雇傭的工匠不用再服雜役,還有工錢和糧鹽酬勞,這比尋常庶民的處境要好;如果工錢稍一放鬆,難免各種遊手好閒的人,靠著人情關係、到其中充數,官營工坊勢必破敗。”
齊泰立刻反問道:“數十萬京營官兵,若是疏於治理,不也會敗壞嗎?”
茹瑺一時間倒被問住了,不得不點頭道:“按道理確實如此。”
齊泰道:“因此要防備諸事敗壞,必得設法製衡各方、並整頓諸事,沒有一勞永逸的法子。為了讓官員更具備實務才能,變法還應涉及吏治,讓官員在任職之前、有機會曆練吏員實務,通曉詳儘的政務。”
茹瑺打量著齊泰問道:“齊部堂也支持新黨的主張?”
齊泰搖頭道:“我並不全然主張‘以術治國’,選賢任能、士人一體一心,同樣重要。但我仍覺得治理朝政,無術不成事。”
齊泰接著說道:“李冰治都江堰,並不能隻靠鼓舞人心;曆朝漕運之艱,亦須因地製宜、得其巧術。
咱們經常治理黃河,能臣治黃河泛濫,絕非隻靠愛民之德、赤子之心可成;善用‘術’者十分重要,常與道德無甚乾係。譬如‘建堤束水、以水攻沙’之法;以及決堤之時,善用柳輥才是關鍵。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大臣,不懂治水之術,必不能成事。
朝廷諸公治理朝政、州縣地方,輕術重道,乃因諸事尚可維持;而到了治理黃河決堤之時又重‘技術’,此乃天道所逼。
而今聖上決意勵精圖治、不願看到諸事苟且維持,或因此理。諸位忠臣,正當為君分憂,不嫌繁雜,勠力進取才是。”
茹瑺聽罷沉默了良久,作揖道:“齊部堂賢明。”
齊泰又好言道:“聖上訓話之時,有‘彈性”“餘地’之說,我倒是仔細想過很久,並有一些領悟。聖上支持變法,卻未動輒咎殺、罷免大臣;那些一時無法做到的人,隻消不從作梗,仍無大礙。此乃避免黨爭、爭取士庶同心同德之意。
我倒是建議同僚,與其攻訐新黨,不如嘗試做得更好,在朝中的地位、自然立於不敗之地。劉鳴等新晉官員,缺乏曆練,辦起事來,難及諸臣老道賢能。咱們的優勢很明顯,隻需消除固執之見罷了。”
茹瑺沉吟片刻,忽然說道:“聖上叫劉鳴到刑部去編修法令,便是為了訂立變法的規矩罷?”
齊泰道:“可能。聖上一向有遠慮,做事常能準備長久。像安南國的大略,聖上的準備要追溯到永樂年間了,不然陳氏太後和陳正元從何而來?”
茹瑺歎了一聲,沉聲道:“我是實在沒想到,聖上三十來歲,帶兵出身,竟有如此城府韜略。”
“我也是。”齊泰不動聲色道,“不過真正用兵神奇的大將,必定很有韜略智謀。茹部堂愛讀兵書,何不看看貴妃所著《漢王起居記》?”
茹瑺抱拳稱是。
倆人談完了正事,又在蒲團上靜坐了良久。
這時齊泰說道:“離午膳還有一陣子。這裡正有一副圍棋,咱們來兩局?”
茹瑺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沒一會兒,不知何處便來的“篤篤篤”隱約的木魚聲,唱誦經文的聲音也隨之而來。簡樸的齋房,梵音繚繞,氣氛一下子改變了,齊泰頓時感受到一種與世無爭的氣息。然而下棋博弈,也是一種爭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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