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一陣沒去看望恩慧了。朱高煦一早便叫太監曹福安排諸事,去下令錦衣衛指揮使張盛部署護衛、前往告知恩慧。
今天朱高煦感覺的心情有了變化,仿佛此時的春風、吹拂到了水麵上,有了一些漣漪水紋。他喜歡有目的地、有目標的出行,大致知道自己要做甚麼。或許這也是一種浮躁。
上午朱高煦按部就班,做著自己的事,隻是暗自地對下午的出行、有些期待。他離開奉天門之後,便去乾清宮東暖閣了;乃因他每次私自出宮,都是走北邊的玄武門。南邊多是官府衙署,文武官員進宮也常走西華門和東華門,北門進出的朝廷大臣很少。
臨近中午時,曹福到了東暖閣,他在隔扇旁邊躬身向北麵作拜,見朱高煦點頭、便走了進來。
曹福彎著腰上前,侍立在禦案旁邊。朱高煦見他沒怎麼說話,便側目道:“你們都下去罷。”
屋子裡的宮女們應聲離開了,紛紛向隔扇前麵走去。這時曹福才上前,輕聲稟報道:“皇爺,奴婢將事兒都辦好了。對了,奴婢見著‘王夫人’的時候,她問了奴婢一個問題。”
“甚麼?”朱高煦問道。
曹福道:“她問起賢妃,問賢妃如何認識皇爺、如何得寵了。”
朱高煦不動聲色道:“你怎麼回答?”
曹福道:“奴婢說,不太清楚。不過奴婢告訴她,賢妃娘娘生了皇爺的大公主。”
朱高煦點了一下頭,曹福便後退了兩步,侍立到了旁邊。
這個曹福老早就跟著朱高煦了,何況他乾爹還是王貴,他當然知道姚姬是怎麼回事。不過他沒告訴恩慧而已。
朱高煦也不再說話,猶自做著手裡的事。不過他一時間已有點走神,忍不住多想了一會兒、有關恩慧與姚姬之間的事。
後宮女子之間,有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矛盾。大明一個皇帝多個妃嬪的禮法製度,便決定了她們之間、大多友情都是紙糊的,隻看怎麼維持罷了。
朱高煦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從根本上解決這樣的問題;就像他不能真正解決大多數問題一樣,往往能做的隻是裱糊修補。
但是這事有點奇怪。恩慧此時已經搬出了皇宮,她現在結怨最深的人、應該是郭嫣,而不是姚姬。因為姚姬與恩慧隻發生過一些相互折磨的事,而郭嫣可能誤以為、恩慧有殺子之仇。
為甚麼恩慧此時最關心的,卻是姚姬的事呢?朱高煦尋思了一陣,猜測恩慧或許想要搬回皇宮居住。隻有這樣推論,姚姬對恩慧的威脅、才大於郭嫣,畢竟郭嫣已經去鳳陽了。
朱高煦輕輕搖了一下頭,提起毛筆在硯台裡蘸了一下,開始在紙上書寫。他不再去想,準備下午見了麵再說。
他中午在東暖閣吃了午飯,又在斜廊旁邊的小院裡轉悠了一陣,便帶著曹福離開乾清宮。等上了一輛安排好的普通馬車,他才馬車上換下身上的團龍袍服,穿上一身深色直筒袍,帽子也不戴了。
一隊人馬出皇城,往太平門外的燕雀湖畔而去。朱高煦在馬車上觀望著京師城中的景象,覺得沒甚麼變化,但若回憶永樂年間的場麵,京師又好像有些不同了。就像人們看不出月圓月缺,隻有把時間拉長對比,才能感受到它的變化。
車馬到了燕雀湖邸的門口,大門便打開了,馬車也徑直趕進了府邸。
二人見麵的地方,依舊在那棟竹林後的閣樓。這座宅邸裡有很多房屋,但此處閣樓是風景最好的地方,能夠看到燕雀湖。
恩慧的打扮很淡雅,不過看得出來花了不少時間、精心打扮過,她的臉上有脂粉淡妝。一身襖裙也是絲綢料子,柔軟細膩的淺紫色上衫,襯得她的身體輪廓更加清晰美好。端莊的姿態、講究的禮節動作,此時,她倒真有點像是一個書香門第知書達禮的夫人。
不過她的眼睛裡、總像有一些不晴朗的意味。想到她的經曆的事、以及糾纏的內心,朱高煦倒也可以理解。
“恭喜聖上,得了皇子、公主。”恩慧迎他進屋,輕聲說道。
朱高煦道:“三皇子叫瞻坦,大公主叫壽嫃。”
恩慧輕輕點了頭,沒再多說。她不會在朱高煦麵前、提及她的傷心往事,平素很有分寸。這時她走到了一張木桌旁,開始提起水壺泡茶。
朱高煦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便看著恩慧在那裡做著瑣事,欣賞著她的背影。偶然間她走動了一下,側對著朱高煦時、似乎發現了他的目光,便轉頭來看著他笑了一下。朱高煦頓時有點出神。
過了一會兒,恩慧便把一盞茶捧過來,輕聲道:“有甚麼好看的?”
朱高煦立刻說道:“從不同角度看,都很美。”
恩慧道:“你就會哄人,我已經老了。”
朱高煦瞧了一會兒,搖頭道:“何必那麼說?”
恩慧輕歎了一聲,在旁邊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看了朱高煦一眼道:“真的,暫且可能還不明顯,可經不起細看。你瞧。”她說罷伸手拽著裙子往上拉,柔軟的絲綢料子、不斷折疊在她的手心裡,白色裙袂下先露出了一隻針腳精細的繡花鞋,腳踝也漸漸露了出來。
她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按了一下膝蓋上方的肌膚,有點委屈地說道:“看罷,我身上的皮膚已經有點鬆了,用甚麼養人的東西都不管用,歲月真是可怕。”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靠近了看:“我怎麼瞧不出來?”
恩慧道:“要細瞧,與你那些年輕的妃嬪必定不一樣,且是一年不如一年。”
朱高煦想了想,徑直說道:“姚姬也比你小不了幾歲。”
恩慧的神情微微有點變化,說道:“婦人有幾年好的?”
朱高煦道:“在我眼裡,你一直都會很漂亮,彆想那麼多。”
“真的?”恩慧的微笑帶著點戲謔,好像在說我又不是小姑娘、沒那麼容易相信甜言蜜語。
朱高煦卻毫無笑意,認真地說道:“真的。美人每個年齡、都有不同的氣質,美的角度不一樣。何況人是一種氣息,不是隻看皮囊啊。”
恩慧微笑道:“那高煦聞聞,是甚麼氣味?”
“氣息。”朱高煦糾正道。
恩慧沉默未有回應。過了一會兒她已收住了笑容,又輕歎了一聲:“有時候我就想青燈古佛,就這樣了。可是你總是讓我心神不寧,我那麼大年齡的人了,還是忍不了高煦這樣的對待。我覺得你真是挺稀奇。”
“哪裡稀奇?”朱高煦隨口問道。
恩慧道:“說不上來。我夜裡細想……或許是舍不得、你眼裡的我自己,又或許是舍不得冷清之餘、那些溫暖。”
朱高煦一時沒出聲,細想著她剛才的話。他與恩慧,確實有感情,所以他覺得有點難辦、卻從來沒有放棄她的想法。那種溫暖,或許便是人們相互間的一種慰藉罷,而異性的關懷、總是更加美妙。
恩慧站了起來,向後門口走去,長裙絲綢也垂下去、把腳也遮住了。她的忽然走遠了一些,倒像若即若離似的。
這個地方很寧靜,能聽到湖麵傳來的隱約風聲和水浪聲。
朱高煦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隨後走到了門口,與恩慧一起觀賞外麵的風景。站在門口,他便似乎能聽到燕雀湖周圍的些許人聲嘈雜了。他問道:“你在這裡,過得怎樣?如果缺什麼,隻管告訴我便是。”
恩慧搖了搖頭,轉頭忽然低聲說道:“缺你。”
朱高煦無言以對。恩慧又道:“再好的風景,沒有期許之人,久了也就那麼回事。不過高煦不用擔心,我覺得日子還好,飲食起居都很舒適,沒甚麼難受的地方,總比當年在鳳陽好多了。”
“我能明白。”朱高煦點頭道,他偶爾也有過這樣的感悟。他接著又道,“我想想辦法,讓你更滿意。”
“算了罷。”恩慧轉頭道,“高煦的心意領了,但不必為難。你可得明白,婦人想要的東西無止境,不然宮中怎會總讓大家夥兒修女德?這點道理,我哪能不懂?”
朱高煦聽罷,尋思了稍許,便對恩慧的這番話有另一種解讀:她想要的東西、朱高煦明白,但是她不會強求,免得招人厭煩,隻看你的心意和表現。
他站了一會兒,便忍不住上前一步,從她身後輕輕擁抱。她沒有掙脫,反而主動靠近朱高煦,長呼出一口氣來。這樣的親近,朱高煦忽然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某些隱晦的恐懼感,頓時得到了撫慰。
院牆旁邊那些柳樹已經發了新葉,一如從前。
恩慧好似觸景生情,小聲吟唱了一首詩:“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春天的氣息真的很明顯了,輕風之中能感受到些許的暖意,風景也與去年冬全然不同。朱高煦恍然之間,覺得去年冬的雪、仿佛昨天才消逝,光陰確實是不知不覺變化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