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輔等大將率領的京營三萬多人、攜帶大量火器,先坐著巢湖水師的戰船,輾轉到了桂林府,水路將近三千裡,用了超過一個半月時間;若非沒有江河水路設置,明軍步行花的時間隻會更長。
裴友貞在廣西布政使司治所,拿著聖旨叫各地官府召集了大量徭役壯丁、官船,水陸並進,把京營官兵的家當送到了南寧府。大夥兒在南寧府,得到了從廣西、廣東征調的數萬衛所軍,繼續向安南國方向進發。
大軍通過原先的邊境、鎮夷關(友|誼關)時已經是九月中旬了。
按照安南國的季節劃分,上個月就已進入旱季;而旱季又分涼季和熱季,其中涼季無疑是最舒適的季節,顧名思義涼快不熱,而且道路乾燥好走,病蟲也少。這個涼季隻有秋冬的部分月份,三四個月時間。然而明軍卻要花一個多月在路上。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朝廷從決策到發兵、時間已經夠短了;如果錯過今年的旱季,隻能再等一年多時間。
柳升跟著張輔,騎馬衝上了一個山坡,他見張輔的臉色不太好,卻不知道是不是浪費了時機的原因。
但或許讓張輔不開心的,其實是柳升自己。一路上,柳升總覺得張輔說話有點嗆人。
此時柳升便沒吭聲,免得自討沒趣。諸將一起向南邊眺望著,大地上還籠罩著些許霧氣,不過站在高處已能看見、那邊是一個小盆地;周圍都是山林,唯有前麵,有一片稍微平坦的地方。
“支棱隘。”有個武將說了一聲。
但那是安南人的名字,現在明軍給它取了個新名字:諒山衛。
從中原王朝入安南、東西兩條路,走廣西要比走雲南近;而從廣西一過諒山地區,便是紅河平原地帶,一馬平川。所以安南人有一句諺語:失我諒山,則失天下。
話雖如此,安南國卻一直沒在這裡設置比較大的建製。究竟怎麼回事,誰也不知道;或許因為補給問題,讓安南國政府難以長期維持?
周圍的山區住的都是瑤族、苗族等部族,經常叛亂;安南國也是一個有很多少民的地方,他們難以從少民部族那裡收到足夠的稅賦。
但是當今大明皇帝朱高煦剛剛登基,便立刻下旨在諒山地區設衛了。明朝官府不僅抽調了東關(又名升龍,今河內)的兵力在這裡屯田、建城;還修建了驛道,設置官鋪、驛站、屯堡體係,並讓安南都督府和廣西布政使司,不計損耗沿驛路補給此地。
柳升一路走來,又站在山坡上瞧了一會兒地圖,心下不僅感概:有一個本身就是帶兵統帥的人做皇帝,至少打起仗來會省事不少。隻有會打仗的人,才不需要征求大臣們的意見,自己就明白哪裡是兵家要地。
不過柳升沒有說出來,因為張輔仍然不太高興。主帥一臉嚴肅地審視著山川、以及驛道上的軍隊,那副表情叫人有些畏懼、不敢輕易造次。
山下的這股明軍人馬,包括衛所軍、以及輜重營將士,總兵力隻有幾萬人,但在這條山林間的驛道上行軍,仍然十分宏大,浩浩蕩蕩的隊伍不見首尾。
四麵的山林很靜謐,明軍控製了整個地區,行軍沒有出現任何意外。隻有軍隊動靜的場麵,莫名籠罩著一種威嚴與肅穆氣息。
步騎的腳步聲如同某種樂器合奏一樣,保持著均速的節奏,在牛皮鼓的聲音中整齊地行進。驢車、獨輪車,與軍隊一起仿佛充斥了整個山穀,半空中的霧氣與塵埃混作一團,如同雲層一般。
張輔似乎忍不住了,轉頭對柳升開口道:“我軍兵力並不充裕。安遠侯在聖上跟前,真是想了個妙主意,還得分兵兩萬多人。”
這老兄終於把心裡的不痛快說了出來,柳升早就猜到是這麼回事、又不能確認,現在倒是爽快了。
原來柳升以為,自己與張輔的私交不錯。畢竟一起打過漢王軍、又一起投降,平時家裡辦甚麼事,彼此間都有往來。然而柳升忽然覺得,甚麼情誼都是一廂情願罷了;在張輔心裡,怕隻有軍功最重要。
或許去年在蒙古、柳升立了大功,張輔也是不太痛快的。
柳升不動聲色地說道:“末將隻是提個主張,拍板決策的、不都是聖上?”
“哼……”張輔從鼻子裡發出輕輕一聲,“過諒山衛到安南、一路毫無險阻,安遠侯非要走海路,你懂海上的事嗎?兩萬多將士,要是遇到海麵不靖,有甚麼閃失,我看你怎麼交代。”
柳升卻不買賬,繼續駁斥道:“末將不太懂,可那閹官侯顯拍了胸脯的。那次在柔儀殿,大帥也在場。侯顯不說了,清化以北是個海灣,東邊有瓊州(海南島)、雷州府擋著,風浪不大;兩廣福建的水師破船,也能到這邊來,何況是京師的海船?”
張輔皺眉看著柳升,柳升與之對視了一會兒。張輔沒有再多說了。
隻要柳升不違抗軍令,他便根本不怕張輔怎麼樣。因為他與張輔共事了很久,太了解張輔。
此人處事有點虛偽,常常很不厚道,譬如當初張輔覺得漢王勢微,便徑直捉了漢王府長史、送京師邀功。但張輔又是個合格的武將,他不會因私廢公、影響戰局,當年“平漢之戰”時期,張輔看不慣的人太多了,也沒有怎麼樣。
唯獨一次讓人以為挾公報私的事,是對付何福;結果後來也真相大白,何福確實有異心,張輔沒冤枉他……
大軍陸續到了諒山衛附近的平坦地區,各軍擇地紮營。諸將進了衛城,來到臨時設置的中軍行轅。
很快便有一個武將趕來中軍行轅稟事,來人叫李彬,與張輔很熟絡的樣子。柳升知道永樂朝征安南之役時,張輔也在安南統兵,看起來李彬好像是張輔的舊部;那次柳升沒來,不太了解情況,所以隻是猜測。
李彬帶來了黃中的書信。
目前的安南都督府副都督(都督是安南國王)便是黃中,那廝在大明的內|戰期間,是廢太子那邊的人;而且多次拒絕漢王府的招降,直到京師被攻破了才無奈奉詔。但皇帝沒有清洗這些人,依舊讓黃中在安南領兵;大概因為黃中是張輔的舊部,還認張輔為恩人的緣故。
此中乾係,讓柳升覺得,當今聖上與張輔好像是同一種人,一般不會隻因為好惡、而去對付某個人。
李彬道:“黃都督一連說了好幾次,要末將在大帥跟前認錯請罪,言稱有負大帥之恩。”
張輔一邊拆信,一邊馬上問道:“他乾了甚麼事?”
李彬道:“黃都督撤走了北江府、慈山府(今越南北寧省)的駐軍。現在東關府(河內)與諒山衛的驛道已斷了,要聯絡隻能從西邊繞行。
上個月以來,叛軍多路北進,人馬愈眾、來勢凶猛。東關府與諒山衛都不敢棄,黃都督擔心兵力分散吃敗仗,便棄了北江等地,聚集兵力於東關、諒山兩地固守待援。後來這些地方全被叛軍占據,黃都督自覺不戰而退說不過去,已知錯了……”
張輔卻反應淡然,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他隱隱還鬆了一口氣,似乎覺得事情並不嚴重。
李彬又道:“自本月之後,叛軍陸續在兩處聚攏了重兵,一處在東關府的黃江(紅河)下遊,威脅東關重地。一處在北江府,此地叛軍將領是阮帥;他們不知何處得到了消息,好像已預先知曉援軍從諒山衛來。”
張輔很快便下令道:“派人繞路回去、告訴黃中,立刻調集主力渡過黃江,控製東江(河內東麵的紅河支流)沿岸,燒掉所有舟橋。”
李彬愣了一下,似乎覺得聽錯了似的,忙問道:“大帥之意,黃都督不用固守東關城?”
張輔皺眉反問道:“黃中不離開東關,誰來斷叛賊阮帥的退路?”
李彬躬身作拜,沉聲提醒道:“東關府的東南麵,叛軍那股人馬極多,或有十萬之眾……”
張輔冷冷道:“不是還沒到東關嗎?”
“是,是。”李彬隻得抱拳應允。
張輔轉身看向柳升:“安遠侯那兩萬多人,明日便開拔,出諒山山區之後,直插誌靈寨。你要先讓前鋒軍搭舟橋,渡過太平江,再從東邊迂回攻打誌靈寨。這樣渡江既不會被襲擾,也能少渡幾次河。”
柳升第一次來安南,他可沒張輔那麼熟悉;對一些小地名和具體的地區,柳升記不住。他急忙翻出了一張地圖,尋找著張輔軍令提及的地方。
那個標記了誌靈縣的地方、馬上就找到了,十分顯眼,就在四條江河的彙流處。
南北流向的是太平江,果然如張輔所言,先渡江到太平江的東邊,走陸路便能徑直到誌靈縣;否則還要橫渡商江、梂江、太平江。
柳升不得不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張輔又道:“安遠侯拿下誌靈寨之後,先駐軍數日、控製太平江北段;待本將剿|滅了叛|匪阮帥,你便叫兩廣福建的沙船、沿鬆台河(今海防市的北麵河流)前來接應火炮輜重,前往入海口。”
柳升抱拳拜道:“末將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