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國南部,馬江入海口,龐大的明軍艦隊飄滿了海麵。
烏雲下暴雨橫飛,風雨掀起的海浪,不再是藍色,而是黑色的水麵。無數翻滾的黑浪|叫人頭皮發|麻,原本美麗的大海、露出了猙獰可怖的麵目。
不過,這雨並沒有下太久,很快風雨漸漸變小。烏雲稍散,太陽竟然在須臾之間自雲層裡露了出來,實在是變幻莫測。
王景弘見風浪停息了,便帶著一群人下了寶船、乘坐幾艘小船登岸。岸上不見人影,也沒看見陳季擴的人來迎接。
按理陳季擴的人到這裡,應該很容易的。
前幾年大明發生內|戰,駐安南的明軍軍戶減少到不足八萬人,收縮到了東關地區(河內)及紅河北岸的平原地帶;安南國各路叛軍,得以迅速占據安南國的大部分地方,其中陳季擴就已經占領了清化。從清化沿馬江東下,到這入海口也就是幾十裡遠。
明軍斥候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座破廟子。王景弘沒見到陳季擴的人,便帶著大夥兒去了破廟,把他的天妃娘娘塑像擺在裡麵,不管那麼多、先燒香參拜了一番再說。
王景弘是福建人,特彆信奉媽祖。麾下的將士們卻大多不供奉媽祖,但聽說媽祖有掌管海疆的神權,於是大家就信了,一起虔誠地參拜。
不知過了多久,斥候稟報,馬江上有船來了。果然等了一陣、便看到一艘木船出現在了江麵上,正在緩緩地順流而下。船上有大概二十來人上岸,舉著旗幟向這邊靠近。
王景弘等見來者的人數不多,也沒甚麼敵意行為,便站在原地觀望。那些安南人的旗幟上寫著漢字:大越。明軍這邊的文武都眯著眼睛,用冷冷的眼神看著上麵的字。
“不要造次,他們要自建國號,咱們也不該此時計較,就當沒看見。”王景弘叮囑道。
將士們抱拳道:“遵命!”
等安南人到了,一個頭戴襆頭一樣的帽子、穿著紅色圓領的黑瘦中年人,自稱是大越朝禮部侍郎。王景弘見他的打扮,像極了漢人的官服,但不知怎麼回事、穿在他的身上有一種鬆垮垮的感覺;形似神不似,大概就是這個模樣。或許是安南國的氣候太熱了,這種長袍似乎不太適合他們。
不過大夥兒最注意的人、是一個武將,他是阮景異,去過大明朝,王景弘等一些人都認識。阮景異是個武將,頭上戴著一頂兜盔、明軍北方將領常戴類似的頭盔;或許這種多雨的地方,後麵那些戴尖錐形篾帽的士卒,會感到更舒服,既可以遮陽也可以遮雨。
阮景異等操|著不太熟練的漢話,簡單交流了一番,收了王景弘的官文。彼此大致說明了來意,安南人是來迎接明朝使節的;而明朝朝廷是為了送回陳季擴“正使”、並遣使與陳季擴和談。
此次的使節是劉鳴,進士出身、翰林院編修。劉鳴向王景弘等人作揖告辭,說道:“願王公公等之後的航程,一帆風順。”
王景弘看著劉鳴身邊隻有幾個隨從,忍不住說道:“此時正是安南國的雨季,易發疫病。劉使君此去,定要燒開了水再喝,多吃草藥防病,道路泥濘儘量少出門、防吸|血蟲。”
劉鳴的眼神裡有點感動,再次抱拳道:“王公公、諸位,後會有期!”
大夥兒在荒蕪的海邊,一起鞠躬行禮,劉鳴等人便轉身向安南人那邊走去。
在朝裡,宦官與文官表麵上能相處、實際上是相互看不順眼的,文官最歧視閹人。但在這異國他鄉,王景弘倒與劉鳴都有些親近感了。
……劉鳴是第一次到安南國,不過他身邊的幾個隨從護衛,都是從以前征安南國的將士裡挑選的。
一行人乘船,用槳劃船西行。路上陳仙真與阮景異在說話,劉鳴完全聽不懂,安南語比較綿軟,但從神態看得出來,他們好像在爭吵。
木船在太陽西垂之時、才到達清化城。
身邊的一個隨從小聲說道:“清化原先是胡氏叛賊的老巢,小的們隨軍在此駐紮過。劉使君看見那邊的土房子了麼?咱們的輜重營修的兵營,這幾條大路上的磚石、也是咱們官軍將士鋪的,原先城裡幾乎都是土路、一下子雨全是泥水。”
劉鳴順著他指的方向,觀望了一陣。這城裡,隻有那片軍營土房子排列得比較整齊,周圍的房屋比兵營建得好,卻好像很隨意、看起來十分雜亂。
阮景異等人帶著劉鳴到了一座大門前,迎麵來了兩個穿綢緞的安南官員,自稱是公侯,由他們接待明朝使節。
官員率一眾隨,從與劉鳴見禮,迎到中堂。雙方又分東西兩側站定,一個安南人提醒劉鳴按“大越禮節”三拜,然後遞交國書。自封為“大越皇帝”的陳季擴,不會親自召見使節;安南人還告訴劉鳴,過幾天會有人宴請他。整個過程,讓劉鳴看到了大明的禮製,然而又有些一些細節上不同。
這兩個“貴族”拿走了國書,並不與劉鳴談正事,走完了禮節的過程,他們就告辭走了。劉鳴暫且在這“行館”安頓下來,天色也黑了。
果然是所謂的雨季,夜裡又下了一場大雨,劉鳴醒了幾次。
接下來數日沒有安南人理會他。今天他等到了旁晚,便來到一間廂房裡點上燈,一邊思索說服陳季擴投誠的策略,一邊寫一遍加深印象,然後放到油燈上點燃燒掉。
就在這時,門外的隨從道:“劉使君,有客求見。”
劉鳴立刻放下毛筆,拿起桌案上的紙點燃,然後迎出了房門。隻見院子裡站著一個陌生人,那人戴著一頂竹帽,獨自來的。
“本將叫阮銀河。”來人抱拳道。
劉鳴完全沒聽過這個名字,見他的神情很平靜,便做了個手勢道:“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阮將軍,屋裡請。來人,看茶。”
阮銀河抬起手用漢話道:“不必了,劉使君請。”
二人進屋,分賓主坐定。阮銀河便立刻開口問道:“劉使君認識阮智嗎?”
劉鳴搖了搖頭。
阮銀河道:“當今明朝皇帝必定認識。”
“哦……”劉鳴下意識點了一下頭。他想起了在京師麵聖的時候,聖上說過、會在安南國找人接應他。阮銀河提到的阮智,有可能就是聖上的人。
雖然劉鳴對此人空口無憑的身份、還有點將信將疑,但是既然有聖上的話,此人的出現至少有了一個合理的理由。
阮銀河道:“阮智托我,照看著閣下。現在我冒險前來,便是要知會閣下一聲,最好今晚就走,否則凶多吉少!”
“走?”劉鳴愣了一下。
阮銀河皺眉沉吟片刻,道:“事情倉促,我知你可能不會信,可我受人所托,不能甚麼也不做……阮智是我族中的人,他在升龍(河內)做官,明朝在安南國設的官;而我是起兵的人。此前各地豪強紛紛起兵,席卷了升龍以南的所有地方,隻有起兵的人才能保住自己的土地。”
劉鳴道:“軟將軍也是情非得已?”
阮銀河搖頭笑了一下,“最多算隨波逐流罷。”
他降低了聲音道,“國君(陳季擴)甚麼都聽彆人的,成不了事,天下亂成這樣,沒有兵、隻能任人魚肉。劉使君來得也不巧,這個時候、國君不可能與明朝議和。”
“招安。”劉鳴實話道。
阮銀河冷笑道:“諸將擁立今上(陳季擴)為皇帝之前,還有一個大越皇帝。”
“陳叔明(簡定帝陳暊)。”劉鳴道。他受命出使安南國,自然看了有關安南國的卷宗,大明官方卷宗裡記載的、就是陳叔明這個名字。
阮銀河點了點頭:“後來內訌,支持今上的武將控製了局麵;但為了對抗明軍,雙方又和好了,前大越皇帝、受今上尊為太上皇。
不料那個時候大明朝忽然發生了內|鬥,撤走了大量軍隊,且棄守了大多地方。於是大越各地義軍紛紛起事,大的勢力至少有十餘路。諸豪強見今上對太上皇寬容,紛紛投靠。
在我看來,國君並不能統率這些人馬。但忽然兵馬聚集甚眾,大越朝中一時振奮,已經號令諸路義軍一起尋機北進、對升龍(河內)的明軍形成圍困之勢,一舉趕走明朝勢力,中興大越國。
這種時候,劉使君來招安,誰會聽你的?朝中還有一些更激進的人,建議殺了你祭旗!我便是察覺到、有人可能先斬後奏,才覺得情勢急迫。”
劉鳴的左手握拳,右手使勁抓著左手,埋頭沉思。
就在這時,隨從稟報,又有來客要見。不一會兒,進來了一個同樣戴竹帽的漢子。這行館有安南人的守衛,既然阮銀河是陳季擴麾下的人,可能用甚麼法子打通了路子。
來人在阮銀河旁邊耳語了幾句。阮銀河立刻站了起來,說道:“要出事了!我不能再出現於此地,劉使君聽我一句話,趕緊想辦法逃走!”
阮銀河說完,二話不說就快步跨出了門檻。
劉鳴呆在原地,不知該不該相信這個來客。可是就算相信了,自己隻有幾個人在彆人地盤上,能跑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