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三月、並未讓朱高煦感受到甚麼傷春悲秋的氣氛,因為天氣晴朗之後,越來越暖和了。然而這平靜的時節,不能讓他借景抒情,表達他內心的動蕩不安。
清晨華麗宮闕之間,濕潤的霧氣籠罩著庭院裡的草木、走廊,鳥雀不知在何處鳴叫,花香在空氣裡隱約可聞。
朱高煦走過斜廊,來到了離他起居之處最近的東暖閣。
裡麵有人已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司禮監的宦官把奏章送進來了,宮女正在往香爐裡添炭和香料,氣味仍然是天竺香。隻因有一次,朱高煦誇了一句香料氣味很彆致。
不一會兒,妙錦也走了進來,她拿了一本冊子過來,翻開其中一頁,請朱高煦看。上麵記著本月要做的大小事情,最重要的幾樣用藍色加大的字體書寫。
朱高煦讓妙錦旁觀政務,確是幫了他一些忙;她喜歡把事情寫下來,讓日子更有條理。但這並不是朱高煦的習慣,他很少動筆記錄,一般隻是記在腦子裡。
三月間要做的正事,最重要的是朱高煦要親自主持殿試。中|央一級的科舉考試,在同一年的春季有兩次,第一次叫會試,第二次叫殿試。會試中榜的人士叫貢士,他們其實就相當於進士級彆了;因為接著參加的殿試、晉級為進士,並不會有人落榜,殿試隻是排名次。狀元榜眼探花甚麼的,就是殿試考出來的。.
會試殿試與後來的高考不一樣,因為會試中榜的人,直接就會成為大明王朝的國家統|治者。而且有南北籍貫的限製,大概是北方取四、南方取六。隻因洪武年間有一次,會試主考官錄取的人、全是南方籍人士;太祖聞北方人請願鬨|事,盛怒之下把主考官逮|捕,又舉辦了一次全部錄取北方人。後來朝廷妥協,逐漸形成了現在的製度。
其次還有一件必須要辦的事,便是正式冊封莊妃、莊嬪。
不過這些必要的事務,朱高煦並不是很重視。都隻是一些按部就班、照以往的經驗和規矩做一遍的事。他最關心的事,是最近一直在謀劃的向海洋擴張的國策。
所以朱高煦既沒有看奏章,也不召見大臣,他坐在椅子上,一大早就發起呆來。
不知過了多久,妙錦的聲音驚擾了朱高煦:“聖上有何煩惱?”
他聞聲抬起頭時,見妙錦站在旁邊、目光正觀察著自己,而暖閣裡的宦官宮女已經不見了。
或因妙錦比朱高煦的年齡稍大,且常有自認長輩的心態,她的目光讓朱高煦感受到某種母性的東西。他一時間心神動搖,便脫口道:“我有時候會感覺到彷徨,還有恐懼。”
妙錦聽罷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聖上不是現在才會如此,‘伐罪之役’時,每逢大戰之前,聖上何時安生過?那時覺也睡不著,而今總比當初好多了罷?是不是因為無法確定事情的結果,聖上在擔心勝敗?”
朱高煦一想,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頓時有一種知己之感。他便忍不住說道:“國政就是戰場,隻不過戰爭是矛盾最激烈的表現。”
妙錦的目光柔和了一些,輕聲問道:“聖上在擔心甚麼?”
朱高煦道:“我在擔心甚麼?偶爾我也覺得,隻是自作自受罷了。
你看這朝廷,數百年間完善了科舉製度,從全國選拔出官員;然後這些官員以理學道德為標準,有成熟的行政機構與製度,將國家治理得還算有秩序。哪怕是在內|戰動蕩的幾年,依舊沒有摧毀穩定的統|治體係。
朕在這皇宮裡,幾萬人服務著飲食起居,還有鴻臚寺等衙門在采辦食材,各地將最好的特產進貢上來。有時候朕覺得,自己就算成天享樂,也不會出多大的問題。那我折騰個甚麼?”
妙錦沉吟道:“大臣們或許也不願意聖上‘折騰’,您若隻顧享樂,他們會更滿意。”
朱高煦讚同道:“妙錦不愧出身官宦之家。”
他接著說道:“而海貿擴張、商業化,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未知風險。極可能會衝擊現有形勢,加重多寡不均、人心浮|躁、世道混亂。最讓朕擔心的是,局麵無法控製時,會危及統|治……比如現有的保甲製度,將大多數百姓限製在土地上,便讓國家基礎十分穩定;但工商業興起,恐怕人口就要加快流動了。
到那時候,那些獲利的勢力,朝廷是指靠不上的。隻消仔細揣摩,咱們就能明白,各方勢力都隻顧自己的利|益,沒有人願意吐出肥肉,這不過是人之本性……”
朱高煦還想說曆|史|上明末的狀況,但說出來必定很怪異,便作罷了。
他以前從電視網上得到的信息,認為明末士紳中存在一種大官僚|大地主大資本家的合體怪物,集中|權力、資本、土地等資源於一身。於是明朝有些地方工商業繁榮,一些人積攢了大量美洲曰本運來的白銀、驕奢淫|逸;大部分地區卻餓殍遍地易子而食,苦不堪言。那些得利的士紳,卻並不願意承擔起應有的責任,他們隻顧自己的利益。
於是在明朝資本主義變革的初期,造成了整個大明朝從文明、道德、財政、統|治全方位的崩潰;結果是,表麵的繁華總會塵埃落定,所有人一起掉進了深淵、長達幾個世紀的萬劫不複。
而且朱高煦並沒有係統的經濟學知識,包括忠心於他的嫡係大臣,也沒有那方麵的見識。新的變革讓他心裡充滿了不確定性。
所以說,人總是在恐懼著未知。
在他思索了一陣之後,妙錦終於疑惑地問道:“既然如此,聖上為何要做那些事?”
朱高煦道:“因為朕覺得,此時下西洋的事業,可能是華夏最後的機會了,這是咱們能繼續保持領先地位、唯一的戰機。”
妙錦的表情更加困惑:“四方皆蠻夷小國,蒙|古韃靼瓦刺一蹶不振,聖上何出此言?”
她的疑惑實屬正常。若非朱高煦知道未來,無論如何、他也沒法預見那麼遠的事,恐怕沒有人能想到。
“競爭與危險,來源於‘遙遠的西方’。”朱高煦正色道,“他們正在發展出更有競爭力的文明。以咱們現有的體係,無疑會麵臨不對稱的打擊。”
妙錦眉頭一頻,搖頭無言。
朱高煦便儘力解釋道:“遙遠的西方,有過一個哲理基礎形成的時期,如同華夏的諸子百家時代,奠定了整個文明的傳統。
咱們形成了一種傾向於經驗總結的文明;醫藥、風水、治國,無不在大量曆史實踐經驗之中改進。而西方則傾向於一種‘抽象模型’的哲理,一開始那種東西不太實用,容易造成莫須有的矛|盾。
但等到世上各地貢獻了大量技術發明之後,比如咱們的印刷、紙張、羅盤、火|藥等等;在某一個時刻,那種‘抽象模型’的思維,便會爆發出驚人的速度,遠遠超過經驗總結,可以稱之為‘科學’。一切仿佛就是注定的過程。
或許在更遠的以後,西方的方法會讓所有人類遭到報|應。但至少在兩三百年之內,那樣的東西無疑更有威力。”
妙錦沉默了一會兒,柔聲勸道:“聖上北征歸來,仍每日忙於諸事,常在冥思。臣妾請聖上不要想得太多,歇息一些時日並不要緊,子民也能休養生息。”
朱高煦聽罷,暗自歎了一口氣,便故作輕鬆地玩笑道:“若是解縉聽到妙錦剛才的話,他必定不會再指責你乾政了。”
妙錦也露出了笑容:“臣妾覺得聖上一些話挺有道理,人們是怎麼有利、就說甚麼道理,好像真是那樣呢。”
朱高煦道:“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數人手裡。”
妙錦沉吟道:“以前你還說過,世上需要真正有能耐的人來治理。”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好奇的模樣,問道:“‘抽象模型’是甚麼意思?”
朱高煦比劃了兩下,說道:“便是通過一些實際看到的東西,先思索假定出一個看不到的規則‘模型’,然後再通過各種試驗、去驗證那個規則真偽。
其實咱們也有這方麵的路數,就像那些郎中,說人身上有經脈、五行氣息,定了一些寒熱邪之類的規則;然後又通過那些規則,來診治開方。不過朕以為,他們開藥方,主要還是靠經驗,總結出哪些藥能治甚麼病。
又比如,西方人說萬物皆有引力,並假設、實驗出了一些力學、運動學的規則,這便是‘抽象模型’。但是引力究竟是個甚麼東西,沒有人說得清楚,往更深了想就會困惑不已。所以那個製定出規則的人,後來信神去了,覺得一切都是神的法則。
不過世人搞不明白最基礎的東西,卻並不影響用這樣的法子、反過去創造更多的東西。”
妙錦若有所思的樣子,好像有點明白朱高煦的意思了。
她忽然問道:“聖上以為,究竟是誰製定了世間規則?”
“你的問題太深了。有一種說法是咱們自己、通過觀測創造了一切(量子力學,薛定諤之貓)。但誰知道哩?”朱高煦笑道。
他觀察著妙錦的神情,覺得她多多少少明白了部分話,頓時對世人又多了幾分信心。據說黃種人是智商最高的人,並不能低估人們對事物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