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在冰天雪地的草原跋涉,走了將近兩個月。從十月中旬一直到臘月初,軍中的糧秣已經消耗殆儘,二十餘萬人精疲力儘。
這時前方傳來了一陣陣歡呼聲,無數人聽到了動靜、都在張望。人們在朦朧的風雪中,終於看到了遠處隱約的城樓影子。
“開平衛!”呼喊聲中,夾雜著一個地名。
隨著軍隊逐漸靠近城池,便見留守倉庫的官軍、衛所將士都迎接到了城外,敲鑼打鼓,好不熱鬨!白茫茫的荒野上,今日就像過節了一般。
開平衛有倉庫,囤積有糧食。糧倉立刻被打開,各營將士進城後領了糧食,城中各處升起了炊煙。馬肉吃到想吐的明軍將士們,終於得到了補給。
遠近的將士們興高采烈地唱起了歌謠,到處都是笑聲。
大軍一到開平衛,往南直到隘口關(張家口),還有兩個倉庫;再往後,北征軍將士在大明朝境內,將可以從各州縣官府得到充足的糧食。苦日子總算到了頭……
不顧天氣嚴寒,朱高煦在團龍服外麵裹了一件毛皮大衣,走上了開平衛破舊的北城樓。他眺望著北邊走過的方向,一時間、心頭竟有種百感交集的感受。
但回望城中的炊煙繚繞,他也暗自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此次北征已算順利完成。
這時文官侯海走上了城樓,送來了一疊奏章和卷宗,都是最近幾個月、從京師送來北方的東西。
有司官員派人將這些公文送到開平衛之後,沒有追到皇帝的人馬;此地往北已無驛道官鋪,許多公文便放在了這裡。直到現在,朱高煦才拿到奏章。
朱高煦走進城樓,在椅子上坐下來,隨手翻看著,大多都是內閣的政務卷宗。裡麵還有兩封信,郭薇與皇宮後妃寫的書信。
過了一會兒,朱高煦發現守禦司南署錢巽的一份奏章。他翻開大致看了一遍,馬上被吸引了注意,立刻又細看起來……守禦司南署製作出了有效射程八十步的火銃!
錢巽的奏章中敘述,南署得到每年兩億錢(二十萬貫)的撥款之後,在京師朝陽門大校場南邊的秦淮河岸,修建了堤壩和南署鐵廠。他們召集大量工匠,嘗試製作朱高煦提出的長管火|銃;這份奏章、便是稟報鐵廠製作火銃的成效。
以前朱高煦多次說過,要增加銅火銃的威力,須得加長銃管。
(朱高煦的說法有他的道理,因為按照他初中學到的加速度原理:鉛丸得到火|藥的推力形成出|膛速度,不僅與火|藥推力大小有關,而且與推力加速的時間成正比。加速時間越長,鉛彈的出膛初速度越快;所以要加長銃管,以增加鉛丸的受力時間。)
錢巽等官吏似乎並不懂這樣的原理,不過是奉旨行事。
從奏章裡寫的內容看,鐵廠工匠想了很多辦法。先是無數工匠仍用銅鑄銃身、然後鉚接,但沒能做成;後來南署工匠又用熟鐵鍛裹、鑽磨,反複嘗試,這才做出了更長的火銃。
鐵廠新造的火銃,可在八十步外、擊穿木板!這已經與弓箭的射程不相上下,手|銃能打那麼遠,在以前不敢想象……
就在這時,齊泰也走上了城樓,在外麵作揖道:“臣拜見聖上。”
朱高煦站了起來,走到齊泰跟前,將錢巽的奏章遞了過去:“齊部堂看看這份奏章。”兵部尚書齊泰忙躬身雙手接住,說道:“臣領旨。”
過了一會兒,齊泰的聲音道:“錢右使之意,新製手持火|銃、威力遠大於開山銃,可與弓箭相比?”
朱高煦壓抑著激動,說道:“是這麼回事,朕的錢沒白花。”
齊泰忙抱拳道:“聖上力排眾議,不顧戶部夏部堂等人的反對,資助錢右使,方得此利器。聖上英明,臣敬佩之至!”
朱高煦點頭道:“此物可改變戰爭方式。從此之後,朕不會再輕易北征韃靼了。”
齊泰聽到這裡有點吃驚,不過很快便沉住氣道:“戶部尚書夏部堂等,若能聽到聖上此言,必定會非常高興。”
朱高煦乾笑了一聲。他隨後便收住了笑容,沉聲說道:“朕登基以來,細看了先帝留下的方略。先帝早有北征打算,意圖以武力進攻,逼迫蒙|古人向大明朝廷臣服納貢,一勞永逸解決北方邊患。
然朕經過此次北征,覺得先帝的方略難以完成。韃靼、瓦刺諸部首領,都信了真|主(穆|斯|林),且毫無臣服之意;本雅裡失汗的王帳被消滅,也未有半點議和、受封的動靜。咱們大明這麼打下去,或許能在本朝削弱蒙古諸部,叫他們失去南侵的實力,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齊泰點了點頭,沉思著。
朱高煦又道:“所以朕認為,還得重新部署北方的防線。朝廷應經營河套、遼東,修建衛所城、堡,形成完整的防線,方能保障北方各地的長治久安。”
他說罷拍了一下齊泰遞還的奏章,說道:“有了新火銃,再加漢王炮,朕便能在河套、遼東全線修築棱堡。因數百人便能守住一個棱堡,所以完善整個防線、必能變為現實。”
齊泰一臉疑惑,問道:“臣不知,何為‘棱堡’?”
朱高煦便大致描述了一通。他也不是很精通,但以前接觸過這種東西,能夠說個大概。
說到底就是一種多邊形的低矮堡壘,完全以槍|炮火力為工事核心;將工事建造得沒有射擊死|角,然後依靠強大的火器火力打擊敵軍的進攻。
很早以前,朱高煦就在琢磨這種東西。但以前火器火力不夠,棱堡便是不現實的事物;沒有足夠的火力,低矮城堡的防禦力,還不如幾千年以來的夯土城牆。
齊泰似乎沒聽懂。朱高煦也不以為意,畢竟這是新的東西,隻消這個兵部尚書、先明白個大概就行了。
朱高煦比劃了兩下無意義的動作,感覺難以解釋。他隻得歎了一口氣,看著齊泰說道:“一些很艱難的事,若以常理思考,幾乎找不到良方。但隻要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去看待,事情便會變得容易了。”
齊泰:“……”
朱高煦看了齊泰一眼道:“以後齊部堂就會明白。”
他的心情漸漸變得好了起來。就連空中飄來的雪花,也在短短的一會兒之間、讓朱高煦覺得沒那麼冷了。
朱高煦已把先前的感概拋諸腦後,叫上齊泰走下了城樓。在隨從的簇擁下,朱高煦與齊泰一路,騎馬往中軍行轅回去。
這裡的雪下得不大,路上卻有積雪。他們走到一條大街上時,忽然看見一個抱著柴禾的衣衫襤褸的婦人、將東西丟下,往朱高煦這邊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
那婦人行為怪異,周圍的侍衛們嚇了一跳,立刻勒馬將朱高煦團團圍住。
“來者何人?”陳伍的聲音厲聲嗬斥道。
婦人跪伏在雪地裡,用沙啞的聲音道:“奴家不想回鄉,求聖上收留……”
朱高煦低頭看自己的毛皮大衣裡、露出的團龍服,頓時覺得這乞丐一般的婦人,似乎還挺有見識。
這時附近的門裡,幾個將士衝了出來。一個武將上前執軍禮請罪,彆的軍士去抓住了婦人,要將其拖離。
朱高煦此時的心情很好,比尋常更有耐心。他也沒多想,拍馬從人群裡出來,伸手指著那婦人問道:“她是甚麼人?”
單膝跪在路邊的武將抱拳道:“聖上,此人乃平將軍攻破韃靼王帳之後、救回來的漢人百姓,在輜重營做些生火造飯的雜活。”
婦人滿是汙垢的臉上、眼神看起來很緊張,她說道:“軍中的將軍問了籍貫,要將奴家等送還家鄉。奴家被韃靼人掠走受辱,夫家必寧願我死了,無奈之下……”
朱高煦的目光從武將與婦人臉上掃過,他微微點了一下頭,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
婦人又道:“奴家在韃靼人那邊聽說,聖上言稱是所有百姓的君父,這次率大軍討伐韃靼人,便是要為子民出頭……”
朱高煦聽到這裡,馬上揮手道:“將她帶回中軍行轅。”
陳伍立刻抱拳道:“臣遵旨!”
那婦人立刻在雪地裡磕頭道謝。
中軍有錦衣衛、守禦司北署的人,查清楚一個婦人的底細並不難。朱高煦不用過問,自有人負責這些事。
先前那婦人穿著獸皮和破布,臉也看不太清楚。等到下午,朱高煦再次看到她洗乾淨的樣子,竟然發現她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她的脖頸上有鞭傷,似乎吃了不少苦頭。
朱高煦隨口問了一句,才知道她姓羅,大同府人士、夫家是個小官,去年底在自家莊園上被韃靼騎兵擄走。羅氏還說在韃靼人的帳篷、見過一個姓黃的宦官。
於是朱高煦便把她交給了段雪恨,讓段雪恨管著……
大軍在開平衛修整兩日,繼續向南進軍,估計本月底能進入居庸關。今年的大年佳節,隻能在北平布政使司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