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落在沅江的起伏波浪上,鱗光閃閃。這時候瞿能軍約七萬人已在各處紮營。照兩天前的軍令,各部大將陸續來到了中軍行轅議事。
站在公案一側的斥候營武將,尚不了解剛剛的軍情變化。他正向周圍的大將們講述前方地形。
武將指著桌麵上的圖敘述著:“從辰溪縣往東、至漵浦縣,此段路並不算難行;我部大軍隻要沿沅江東進,三天後便可抵達漵浦縣。但繼續東行,便會進入梅山北麓山區,無官道可走,隻能走山穀間的小路。
大軍將兵分三路,斥候營將士已探明道路,會派人作為各路大將向導。大軍大致沿渠水以南的山穀道路行軍,翻越梅山北麓群山之後,在新化縣附近重新聚集……”
瞿能一直沒有吭聲,他甚至有點走神。後麵大夥兒說的話,他也沒太留心聽了。
常德敵軍的動靜,屬於漢王守禦府北司打探到的消息;今天黃昏時才收到的奏報,瞿能尚未公諸於眾。他也沒決定好,此刻該如何抉擇。
議事的時間並不長,諸將見瞿能無話可說,紛紛告退。
沒過一會兒,瞿良材親自沏茶過來,雙手恭敬地敬茶上來。瞿能看著唯一的親人,他的神情難得地沒那麼嚴肅了,他溫和地說道:“你不用在這裡侍候著了,去軍中瞧瞧罷。”
瞿良材抱拳道:“是,父親。”
門外,天還沒黑。瞿能看著兒子壯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中一時間百感交集。
他的老娘、妻兒、孫子,一眾親人的頭顱被懸掛在成都城城樓上,那個情形忽然又浮現在瞿能心頭。他頓時感覺心中一痛,無儘的悲意、愧疚頓時湧了上來。
接著想到罪魁禍首薛祿,瞿能的牙咬緊、手握成拳頭,在桌案上“砰”地打了一拳。周圍的文武和侍衛見狀,都紛紛側目。
瞿能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大夥兒也不敢問,都愈發小心謹慎起來。
沉默之下,瞿能的胸中波濤翻滾!除了全家的仇恨,還有以往的恥辱;想當年建文朝官軍五六十萬人北伐,接連大敗,那簡直是瞿能戎馬生涯中的奇恥大辱,至今不能甘心。
而今張玉的兒子、仇人薛祿,都在湖廣敵軍中,瞿能絕不願在這些人麵前認輸……
瞿能走出中軍行轅,望著遠處的山影。遠景讓他漸漸地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儘力思考此時的局麵。
作為多次獨掌一方兵權的大將,瞿能能理解漢王此役的部署。先前漢王將主力分作三路、部署瞿能的北路走眼下這條道,除了許多實際的考慮之外,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原因:儘可能地吸引張輔到湘西地區來,進行決戰。
雙方的形勢,主要的差距不是軍力,而是糧餉;到了湖廣對峙階段,張輔還有水路轉運之利。因此張輔可以選擇對峙不戰、消耗時日的策略,最先受不了的肯定是漢王軍。
漢王軍的方略,便是利用瞿能一路,威脅湘西地區;然後吸引官軍前來清|剿收複,雙方不斷增援,以期演變成兩軍的大會戰……
到了瞿能抵達辰溪縣的時候,情況開始變化。瞿能發現,繼續往寶慶府方向進軍,危險比較大。
這時候他當然不能去常德府。常德府地區西、南環山,北、東、南三麵環水,在敵軍重兵環視、水師控製之下;瞿能數萬人被分割在北麵,既無重兵器,也得不到主力增援和可靠的彈藥糧草補給,占領常德府無甚作用,且很容易被聚殲。
當此之時,瞿能軍最穩妥的辦法,是返回貴州、再南下廣西,尋漢王軍主力會合,然後與漢王軍主力一起北進。
可這條路路程不下兩千裡,不僅會讓北路軍兵馬疲敝,而且得耗費大量時間;造成的結果是四川布政使司的危險增大,漢王府的糧餉維持會進一步惡化!如此一來,瞿能一路是穩妥了,卻將風險轉嫁到了整個漢王軍的全局上。
各種畫麵在瞿能腦海裡閃過。北平的那天晚上,漢王朱高煦的麵孔忽然出現在黑夜中,他隻說了一句:瞿將軍信我?
瞿能站在行轅門口,重新把目光投到了東麵的山影之間。
……九月二十九日,永州府城東麵的碼頭附近,硝煙滾滾炮聲轟鳴。
朱高煦騎馬趕到江畔,隻見敵軍的十幾艘戰船正在碼頭附近,距離停靠在碼頭上的漢王軍糧船隻有百餘步!敵軍戰船上槍|炮齊鳴,各種火箭、神火飛鴉等火器在空中向北飛舞。
兩艘糧船已經燃起了大火,船上喊叫聲震天,將士們正在用水車運水救火。岸上的漢王軍步營,也在用各種火炮攻擊,炮聲轟鳴中,江麵上被落下的炮彈擊得濺起陣陣白色水花。時不時有一炮擊中敵船,但並沒有將其擊退。
這時江麵西邊出現了數艘沉甸甸的小船,看起來裝滿了火藥和薪柴,向敵船順流劃了過去!敵軍大戰船之間的小船升起了帆,在北風中向小船趨近。江心一陣火器弓箭對|射,靠近的船隻之間、相互投擲燃燒的火油罐。沒過多久,江中的火船便在巨大的燃|爆聲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向南岸飄去。
西邊的漢王軍十幾艘大船終於趕來了,組成艦隊成三列縱隊直趨敵艦。敵軍戰船各條船上的水輪“嘩嘩”作響,在水輪卷起的白浪中,他們調頭離開碼頭,向江心航行,慢慢形成相互策應的戰鬥隊形。
良久後,兩軍的三十多條大船在湘江上鏖戰。雙方以火器對射,那些神火飛鴉等火箭沒甚麼準頭,在空中亂飛,時不時才能擊中一隻漢王軍戰船、裝|載在飛鴉裡的火藥在船上起火。兩軍很快接舷,將士們搭木板在船上拚殺,湘江上殺聲震天響。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了“轟”地一聲燃|爆巨響,一艘敵艦的側舷燃起了大火,黑煙滾滾直衝天空。但好幾條漢王軍大船已被攻陷,許多將士被趕進了水裡,水麵上人頭直竄,穿著甲胄的將士沒一會兒便沉入了水底。
漢王軍剩下的大船邊放火銃箭矢,邊向西退卻。敵軍戰艦也沒有追趕,隨後一邊救人一邊漸漸向東駛離。
朱高煦在案上觀望了近一個時辰,發現漢王軍臨時組建的水軍,與官軍水師的戰鬥力還是有一定差距。他對身邊的大將說道:“看樣子,一時半會咱們沒法取得湘江治水權。隻能儘量依靠陸上據點和小火船,在永州府附近夜襲深入的敵船;以保護水路的軍需糧秣向北運調。”
武將們抱拳道:“末將等遵命。”
朱高煦翻開地圖看了一會兒,轉頭招手讓趙平靠近,指著圖上的一處用朱砂標注的據點,“永州府西南,這個‘大陽川水’倉庫(紫水河),派人去建造更多倉庫。水路的軍需運到這裡,存放到倉庫中;然後從陸路運調,以減少被敵船襲擾的損失。”
趙平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說完便拍馬回府城去了。
府城南麵的大路上,大量的將士正在往城池這邊行進。大地上旌旗如雲、鼓聲隨處可見。漢王軍主力正在陸續抵達永州,總兵力二十多萬人!
計有中路、南路兩軍共十四萬步騎,以及降兵約八萬多人。吳高軍戰敗投|降後,漢王府在桂林挑選出了大部分軍士,進行了整編訓練、分發軍餉。一些京營將士和許多武將因為暫時不太可靠,未能加入到漢王軍中。
及至中軍行轅,盛庸、平安、侯海等人也迎了上來。盛庸執禮罷,徑直說道:“末將等剛得到消息,常德府官軍業已南下;敵軍大批人馬,從長沙府、潭州府等地向寶慶府方向進軍。北路軍的動靜,怕是被敵軍探知了。”
朱高煦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轉頭問侯海:“還沒有瞿能的奏報?”
侯海拱手道:“回王爺,尚未收到。”
朱高煦走進大堂,徑直走到公案旁邊,雙手按在案板上,俯視著鋪在上麵的大圖。軍中總有一些習慣,因為朱高煦常把地圖鋪在桌子上,侍衛們漸漸也會這樣布置中軍大堂。
盛庸的聲音鎮定地說道:“北路軍若繼續向寶慶府方向進軍,很可能被敵軍優勢兵力圍堵,陷入危境。但若瞿能不從北麵過來,咱們至少兩個月之內,麵對湖廣敵軍便處於極大的劣勢,漢王軍兵力將不足敵軍一半、而且不能控製湘江。”
朱高煦沉默了很久,轉頭問盛庸:“如果盛都督在瞿能的位置,你怎麼做?”
盛庸毫不猶豫道:“還是會從北麵前來會合,不過末將不會再去寶慶府,而是靠近梅山東麵的山區丘陵,設法擺脫敵軍圍追;此法雖很危急,但此時值得為三軍冒險。”
朱高煦正色道:“瞿能也會這麼做!我還是相信他的見識。”
他轉頭看向平安,說道:“平都督聚集騎兵,準備好北上增援瞿能。”
平安抱拳道:“末將遵命!”